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吧,記憶:自傳追述》5.2

第五章第一節


我常常發現,當我將昔日自己的某個珍愛事物賦予我小說中的人物後,它就會在我把它如此唐突地放置其中的人造世界中日益憔悴。盡管它仍在我腦際逗留,但它特具的溫暖、懷舊時產生的感染力都已經消失了,用不了多久,它就和我的小說而不是我過去的自己有了更密切的認同,在過去的我身上,它似乎曾是這樣安全,不會受到藝術家的侵擾。在我的記憶中,房屋像在昔日的無聲電影里那樣悄無聲息地坍塌。我曾把我的法國女家庭教師借給了我的一部作品中的一個男孩,她的肖像現在既然已經淹沒在了,對一個和我自己的童年完全沒有關係的童年的描述之中,便迅速褪去顏色。內心中的我反抗著小說家的我,下面是我為挽救對這位可憐的女士,僅剩的記憶所做的拼死努力。 

那時我們在國外已經待了大約一年了。在博略和阿巴集亞度過了一九〇四年的夏季,又在威斯巴登住了幾個月以後,我們在一九〇五年初動身回俄國。我記不得是哪個月了。一條線索是,在威斯巴登的時候,我被帶到了那兒的俄國教堂——我第一次進教堂——那可能是在大齋節期間(在禮拜進行的時候我問母親,牧師和執事在說些什麽;她用英語輕聲回答說,他們在說我們大家應該彼此相愛,但是我理解為,她的意思是那兩個穿著閃亮的錐形禮炮的絢麗人物互相在說,他們永遠是好朋友)。從法蘭克福出發,我們在一場暴風雪中到達柏林,第二天早晨乘上了從巴黎隆隆開來的北歐快車。十二個小時後列車到達了俄國邊境。在冬天的環境下,調換車廂和火車頭的儀式帶上了奇特的新的意義。激動的rodina即“祖國”感,第一次有機地和令人感到慰藉的腳下嘎吱作響的雪、穿過雪地的深深的腳印、火車頭煙囪的紅色光澤以及紅色煤水車上,在一層隨車而行的雪的覆蓋下,高高堆起的白樺圓木交織在了一起。我還沒有滿六歲,但是在國外的那一年,那充滿了困難的決定和大量希望的一年,使一個俄國小男孩接觸到了成年人的談話。他自己也難免受到一個母親的思鄉和一個父親的愛國情愫的影響。其結果是,就是那次回俄國,我第一次意識到的回國,現在,六十年以後的今天,我感到對我來說似乎是一場預演——不是永遠不會實現的衣錦還鄉的預演,面是在我漫長的流亡生涯中的不斷出現的還鄉夢的預演。

 

一九〇五年夏天在維拉,我對鱗翅目昆蟲的興趣還沒有形成。村里小學的校長帶我們到外面進行教學遠足(“你們聽見的是磨長柄大鐮刀的聲音”;“那邊那塊地下一季要休耕”;“啊,只不過是一隻小鳥——沒有特別的名字”;“如果那個農夫喝醉了,那是因為他很窮”)。秋天以各種顏色的落葉鋪滿了庭園,羅賓遜小姐給我們展示了那出色的技巧——前一年秋天,那個大使的兒子,她小小的世界里的一個熟悉人物,非常喜歡它——如何在地上挑選後在一張大紙上擺放,能夠構成幾乎是完整的光譜的楓葉(缺少藍色——太遺憾了),綠色逐漸變成檸檬黃,檸檬黃變成橘黃,如此等等,到紅色到紫色,紫褐色,再帶點紅色,回到檸檬黃到綠色(已經很難找到綠色了,只有葉子的一個部分,最後一道勇敢的葉邊)。初霜襲擊了紫菀,但我們仍沒有搬到城里去。 

女士是一個大個子女人,非常肥胖,在一九〇五年十二月我六歲、弟弟五歲的時候,她大搖大擺地進入了我們的生活。那就是她。我是這樣清楚地看到她濃密的黑髮,高高梳起,開始隱隱發白;她嚴厲的前額上的三條皺紋;她突出的眉毛;黑鏡框夾鼻眼鏡後面冷冰冰的眼睛;那隱約可見的髭鬚;那滿是斑點的皮膚,在她發怒的時候,一陣紅暈會莊嚴地擴展到堆在綴滿飾邊的如山般的上衣外的第三個、也是最肥大的下巴的區域。現在她坐了下來,或者不如說她開始應付坐下來這個任務,下領的一團軟肉哆嗦著,邊上有三個扣子的肥大的臀部小心翼翼地往下放低;然後在最後一刻,把巨大的軀體交給了柳條扶手椅,椅子純粹出於恐懼,發出了一陣如槍炮齊鳴般的劈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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