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47)

第六信·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森林 (七)

關於森林怪物"奇怪之物",按父親=神官所說的我們當地的傳承來看,它在開闢峽谷和"在"這個新世界的時候,也就是從創建期就住在這個森林裡,而且是在遙遠的古代就從宇宙的異星上來到這森林。所以它有森林"奇怪之物"的獨特性格。"奇怪之物"落到森林邊緣附近的時候,原生林被砸得樹倒枝斷,大片森林出現了直線的裂縫,甚至在那裡形成了水沼。"奇怪之物"是大隕石嗎?區別於隕石的特徵是它有沒有具備有機的生命,但這個區別暫且不論,重要是這個物體本身會動,而且它還能變換自己的形態。當初有人看見過它,因為它是個不透明的物體,所以既沒有形狀也沒有顏色,像陰雲密佈的天空之下巨大的水滴一般。而且儘管它是個無形無色的一個大塊頭,卻好像有意志地自己行動。到森林裡打獵的人碰見過"奇怪之物",用槍打它,那子彈像用繩子拴著一般,把槍也給拉過去了,在那無形無色的團塊裡消失得一乾二淨,槍一響也就沒槍了。在原生林邊上打柴的漢子砍樹上的離地最近的樹枝,一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因為掉到"奇怪之物"上,毫無損傷。不論什麼情況之下,"奇怪之物"凡是碰到人的時候總是要求和人說話。如果一聲不吭,人就沒法走開。但是只要和它說上很少的幾句話,它就非常高興,立刻就成某種形狀和表現出某種顏色。它除了想聽聽人和它說的話之外,對於到森林來的人別無他求。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說,這"奇怪之物"之所以總是平滑而且看起來又總是新的,是因為它有超高度的細緻表面,大地上沒有使它受到腐蝕的物質,多麼微細的塵土都沾不上它,而且永不變質。它柔軟得看不出形狀,所以自然也不會想到它作為一個構造體而有其應有的骨架。其次還有人補充說,它潛藏於水沼的沙地時,它就降低它本身的溫度而使表面變硬,平滑的全身就像融化的蠟那麼柔軟而流動的時候,那說明它的溫度已經上升了。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對於"奇怪之物"所作的科學上的推測之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它對人的聲音所表示的反應是有作析的說法。在我們這片土地開發之前,這沒有形狀沒有顏色的團塊,就從某一異星上乘宇宙船到達森林。它是靠異星的生物呢,還是靠能夠進行宇宙航行的科學技術裝備的精密機械?這就不知道了。知道的只是那森林怪物對於它所遇到的人總是希望和它談話。只要對它不說話,不論怎麼想辦法躲開它,它一定在你周圍轉來轉去。而且只要說話就行,什麼話都可以。總而言之,森林怪物"奇怪之物"所關心的就是碰到它的人必須說話。據說有人跟它說了話,它就會展示它某種形態,以及顯示出某種顏色。根據人們傳說的這種條件,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是這樣判斷的:

"派遣森林怪物'奇怪之物'的異星人認為,地球人類的特質是他們的語言。因此,為了研究主要問題的語言,訂下了按極大的時間單位計算的計劃。他們向地球的自然條件裡派出了可供半永久性活動的實驗媒體。這就是彷彿什麼都沒有寫上去的白紙一樣的團塊。開始時既無形也無色。但是每次接受了人的語言之後,那團塊的記憶裝置就進入工作狀態,於是整個團塊就表現成某種形狀和某種顏色。計劃完成之後,運回異星的這一團塊,就可能成為與人類"語言"相應的形狀與顏色……"

在現實地進行的實地調查中,因為我們沒有遇到森林怪物,所以此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大家在一個被群生的款冬圍著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唱文化教育部規定的歌,而且是一個接一個地唱。這是為了唱給森林怪物聽的,因為據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說,森林怪物就在這水沼地面之下的某處藏著,我們把人類語言中最美好的語言唱給它聽。在一首歌唱完和唱下一首歌之前的時間,我聽到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在商量,兩人寬闊的額頭,清瘦的脖頸,蛛網和汗每個人都弄得滿頭滿臉,這兩位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鑄造的人,他們彼此對視了一下說:"把所有的語言研究完之後,怪物最後成什麼形狀和什麼顏色呢?也許化為一大滴眼淚吧?"

我半是醒來半是夢中的眼睛看到,自己在樹海的大裂縫的水沼處,離地面十五米的下方,也就是集整個水沼的聲與光的地方,森林怪物表面硬化地埋在那裡,但是當時我確實是在醒著。在更沉沉的睡眠中,更沉重更大規模的夢,終於對於進入森林經受考驗的我給以十分清晰的記憶。睡眠中一直作夢,在我所追求的工作完成之前,我不能讓到森林裡搜索我的人們帶回去。所以我就把臉和前胸緊緊貼在水沼的倒木上,把受傷的腳埋在吸足水的細沙裡,屁股坐在圓石頭上,因為我不能總是不眨眼地觀察森林怪物。我能夠完整地作了那麼一個豐富而複雜的夢,是因為太陽已經老高了。我這滿身塗紅的精光的身子不能總是暴露在朗朗的水沼旁。必須躲進光線極暗的樹林裡,……但是此刻我的眼皮特別沉,身體無處不難受,我擔心一時半刻很難自然而然地好起來。受傷的腳趾腫得僵硬,埋在吸足水的細沙裡,倒是覺得挺合適的。渾身疼可能是因為發燒引起的。這不是感冒,肯定是感染了森林裡可怕的熱病菌。也許是多虧發熱的麻痺作用,所以才不怎麼想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心裡也不怎麼煩躁,也不想哭,才能一個人在這兒老老實實地坐著不動。我想起進入森林的時間不是昨天,而是三四天之前的半夜。我伏在倒木上睡了七八十個鐘點,作了一場大夢,看到了很多的事,而且非常清楚和詳細。不過我對於那些倒退現象想表示親近的自己果斷地表示否定,一睜開眼睛就像兔子一樣跳起來,不顧疼痛的腳趾,踏著赭土跑進樹林。林裡草長得茂密,樹冠遮住光線,像蓋子一樣,彷彿從遠古以來就是這樣,林裡是一派綠中略帶黃色的昏暗,我抓著樹幹和粗的草木蔓碎步往前跑。我打算邊跑邊撒尿,但是很難隨心所欲,只好把那條瘸腿停一下跳一下地撒尿,當我覺得已經離水沼遙遠的時候,可喜可賀,我的膀胱也空了……

妹妹,我在漫長的夢中得到詳細的指示是,我自己目前所在的森林裡有關破壞人的情況。巨大的破壞人被屠殺,肉體被肢解,像獸肉一般切碎,既無污染也不腐爛,新鮮血液甚至骨髓依然照舊,埋在這個森林的各個地方。必須把這些肉和骨頭全都收在一起,讓一個完整的破壞人復原。一個孩子的臂力有限,當我為是否能把巨人的肉體全部集中的時候,巨人給了我鼓勵和指示,讓我只採取象徵性行為,只要不漏掉一塊骨頭,從埋它的地方走過去就行。像畫地圖一般憑想像畫出破壞人的全身像……

我按照這個指示進行,我已經看到水沼下邊發光的東西,我想起那是一個小小的溪流。發燒仍在繼續,塗紅的皮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疸之後又乾燥起來,因為內部發燒而燒乾了。往前走著,看見高處有長滿青葉的細籐,把它扯下來,捋下它的葉子和果實,大口大口地嚼,嚼得口舌刺癢和麻木,只是為了吸點汁液而已。在走過來的一路上,我剝下岩石上的苔蘚,為的是喝那淡黃色苔蘚上的微不足道的露水。這樣,直到我進入森林的第二天傍晚,我片刻不停地一直往前走。

我無休止地往前走著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巨人化了的破壞人肉體多麼巨大,從而想到他的肉體被分割而埋於各處,範圍是如何廣大。把破壞人散埋於各處的順序,用激光光線把整個森林投影成地圖一般,在我發燒的頭腦裡清清楚楚地展開。前進中如遇樹木、籐蔓、石頭交錯擋路的山溪,就先找到前面比較平滑的山崖,雖然有時不得不退回來,但是仍然沒法前進。我一直擔心,這偶爾有之的後退,會不會招致尋找破壞人零散的肉體使其復原這項工作徹底失敗。從無法前進的地點往回走時,有一次被石塊絆了一下,朝旁邊的斜坡跌了下去,可是因禍得福,我反而因此修正了前進路線的錯誤,而這種修正本來是我力所不及的。我雖然喊著痛,可是內心卻無比興奮,振作精神繼續前進。我走過了森林中能夠走過去的所有通路,把眼前所看到的一一記住,邊走邊記住那些樹木,以及樹木與蔓生植物交錯生長的小溪,這一切走過之處,使我記住了太古以來的原生林的植物系統,以及它們自然而然不斷地創造出來的某種類型的空間。只要把這些空間一個一個地走遍,即使在森林裡生活一百年,我也不覺得自己被封閉在森林裡。於是我進了五十天戰爭中自己制做的迷路,和那些走進去出不來的孩子們一樣安然。還有,置身於這樣的森林某一空間而環顧回周的感覺,會使人想起理科教材室裡用玻璃穿起來的分子模型。如果假想把自己放在那種玻璃球的某一個裡,就會看到森林永遠的微暗之中所看到的每個明亮的空間,那情景就和互相連接的構造體中的玻璃球群體一樣。除了嚼過籐蔓的葉子嚥下一些苦汁,喝過苔蘚上的露水之外,別的一概沒吃沒喝地走了一天,這一天依舊發燒,可是我頭腦裡只有一個想法: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從散在各處的破壞人的肉和骨頭上走過去!不僅這麼想,而且邊走邊唸唸有詞地說出來。因為哪怕少走一點點,復原之後的破壞人的肉體就有可能缺個小拇指,或者下巴頦正中有個洞,也許聲帶不完整,說話不出聲,只是嗖嗖地冒風……我彷彿聽到這種不安的聲音。凡是目力所及,受那玻璃球連鎖結構影響,從一個明亮的空間走向另一個空間,有條不紊地前進。如果那玻璃球結構逐漸向高度延伸,也許憑它的自然之勢會升天。

其間我發現,周圍滿滿的玻璃球結構在明亮的空間裡共有兩類,一類是在我徒步去的路線的據點,一類是決不能進入那裡的空間。我不能進去的空間有帶窟窿的樹幹,以及多年飽經風雨的葛籐等等的障壁。妹妹,過早到來的森林裡的傍晚時分,隔著那種植物障壁的玻璃球式的空間,顯現出一種幻影。我快走幾步趕上前去,側目而視地一走而過。

原來那最初的幻影是五十天戰爭中被殺的"帶狗的人"拴在自行車上的那條狗。我記得前不久因為徵集軍用毛皮而被殺的那條紅毛狗,像人一樣哭喪著臉,從脖子到肩頭掛著多層布縫的帶子拉著只有前輪的自行車。這車從樹木之間和玻璃球空間可以看到。因為自行車不僅沒有後輪,連車把和鞍座也丟了,所以能拖著它從原生林裡跑過去,而且碰不上樹木和岩石犄角。對,我彷彿因為發燒而作夢一般,以飛躍般的判斷力看到這一切的,所以不停地一直走下去。正是因為這個關係,所以我才想到,那邊挺亮,只要撥開擋著去路的籐蔓我就能抓住"帶狗的人"的那條狗,給它解下帶子,讓它自由地玩耍一番。但是我還必須朝著明亮處前進,不然,就無法從埋在森林的破壞人身上走過去。

我放棄抓住那條狗的想法繼續朝前走去,我看到那個屁股長著一隻眼睛的大漢用他那隻眼睛,從籐蔓那邊的空間盯著我。我這發燒的頭似乎不是脖子和肩膀頭支撐著,而是懸浮在半空中,可是我這腦袋立刻決定:不管那隻眼睛怎麼盯著我,自己決不看它!妹妹,我可不是怕它,而是不願意看那些醜陋的東西。那醜陋的眼睛望著這邊,和破壞人被解體埋在此處,大概有直接關係。"屁股長眼睛"這個人企圖暗殺破壞人,眼看就要成功的時候被毒殺了,他的死屍被拋進森林。後來我們當地的人們殺了破壞人,把他的屍體分解後吃了。並不是"屁股長眼睛"把破壞人解體的,實際上是這個醜惡的漢子干了準備工作,現在我滿身塗紅光著身子,嚼籐蔓枝葉,喝苔蘚上的露水,無休止地步行下去的行為是夢中得到啟示的,目的和"屁股長眼睛"的漢子相反。我無視這傢伙繼續走下去。謀殺破壞人的傢伙如果佔據玻璃球那樣明亮的空間之一,用它的屁股眼睛盯著我,那麼,其他許多玻璃球空間裡,一定也有對這傢伙滿懷憎惡的正直的人們,他們也會用他們的眼睛監視著它。現在為破壞人而不計一切付出心力的自己,對於這傢伙不能絲毫顯出膽怯。妹妹,這樣想我就自然而然地有了勇氣。

我這麼一想,立刻就看到我的斜前方、兩旁,甚至後面,堅決保護破壞人的傳承中的人們一個人佔據一個或者幾個人佔據一個玻璃球。於是,我在漫長的薄暮的森林裡不停地走動中,一個接一個地看到父親=神官給我上斯巴達教育課中講到的傳承中人們的幻影。而且,妹妹,我每當想起自己滿身塗紅光著身子在森林裡走個不停時的經歷,就不能不承認,自己對於那時還沒發生的事件的許多人物,隔著樹木籐蔓等等微明的空間看得清清楚楚。現在我看到的是用美國駐軍發給的電池燒身自殺的孩子以及他的母親。這位母親在杉十郎頭顱塚參加過槍戰,子彈打光而被復員兵們強姦,最後被打死,深深感到與自己頗有關聯的罪障感。她似乎是越想越覺得沒出路地低著頭,她的旁邊是她兒子"電氣技師"操作一個箱型大電池,紫色火花照出樹幹……

我毫不鬆懈地繼續走下去,也同時看到各種幻影,也盡力使破壞人肉體復原。然而這時候因為發燒而感到口渴,但是一點也不覺得餓。夜裡我關在森林裡,玻璃球空間的世界也已經關閉,雖然我還想接著幹活,但夜間漆黑,只好躺在巨大的樸樹之下睡覺。把那些足以使人覺得幹了一百年的樸樹大葉子三下五除二攏成一座小山,在上面睡覺極好。我鑽進去把頭也蒙在裡頭,像個甲蟲的蛹一樣團著身子。一隻手暖著受傷的腳趾,一隻手暖著生殖器,這樣以便自己很快地睡著。頭一天夜裡,還因為深入森林而一直感到恐怖,現在有些習慣了,既然打算在森林裡把對於自己純屬一番考驗性的工作幹下去,那就沒有什麼可恐怖的了,只有睡覺等明天一大早再繼續走。走著的時候鼻孔聞的是濕度很大的森林裡的氣味,現在聞的是樸樹葉子的味道,以及那葉子培養出來的菌味,這種氣味使皮膚的溫度大大提高,使我彷彿沉溺在氣味之中,我放了個屁,把這種氣味攪渾了。這時我從暮色包圍的巨樹之間對黑夜中的玻璃球式的空間之中的兩位天體力學專家調侃似地說:"在我的腸子裡東遊西逛的屁,終於奪門而出,這回是該我在屁味裡蜷著身子,可是屁卻像製造了一個"麥比烏斯環"1一樣。我哈哈大笑,以致我身體周圍的樸樹葉子受到震動。因為發燒的關係我躺在黑暗之中,就和巨人的力量化為一體,我在枯葉中大笑,引起連鎖式震動,我感到這震動終於使廣大的整個森林也開始震動……

1AugustFerdinandMoBbius,德國天文學家、數學家(1790-1868)。他將重心座標引進幾何學,從而對射影幾何學作出貢獻而聞名於世。他創始的"麥比烏斯環"對於位相幾何學十分重要--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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