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48)

第六信·莊=國家=小宇宙的森林 (八)

妹妹,我在森林裡這樣呆了整整六天。和一直睡到太陽老高的頭一天早晨形成對照的,是以後的早晨逐漸早起了,而且是一醒來就一躍而起,天還不亮就開始動身。需要去的那些玻璃球一樣的空間雖然黑暗,卻自動地發光,追尋那種正確的連鎖關係使人感到親切,我幾乎是縱橫地奔跑。對於破壞人散在的業已解體的骨肉,不論多麼小的一塊我也決不放過。從事如此激烈的活動,能量之源當然是為了恢復一個生命,但是當我被救回峽谷的時候人們都問我,你在森林裡吃什麼?每當我被反覆問到這個問題時,我總是沉默不語,無視這種提問,因為對於人們給我造謠"天狗的相公"這一點,我不能不耿耿於懷。妹妹,不過當我頭一次聽到他們提問時,我還是按我的記憶規規矩矩地回答說,嚼附在樹上的籐蔓的葉子,撫摸岩石上的苔蘚,把手弄濕了再舔濕手掌。除此之外什麼也沒吃沒喝,但是自己沒覺得餓。有人說:

"一進森林哪,人就是這麼活著!能活一百年、二百年!孩子進去的,到了是孩子;老人進去的,到了還是那麼老!"

但是組成救助隊的峽谷消防隊員們卻嘲弄說:

"真那麼回事?在水沼邊上卡嚓卡嚓地嚼河蟹,那不是跟猴崽子一個樣嗎?"

我雖然是孩子,但我相信這些大人們的嘲弄是沒有根據的。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到底是個孩子,也找不到說服他們的話。從森林回來之後,因為我想不出用語言表達出在那裡的經歷,妹妹,我似乎漸漸地像個患了失語症的孩子了。以往自己是個旁觀者,但也不是愛調侃愛滑稽的孩子。可是他們卻說我是"天狗的相公"那類的孩子。消防隊員們說我是吃河蟹的猴崽子嘲諷我,那是因為第五天夜裡下了一場大雨,第二天早晨,也並不是因為餓,甚至也沒有覺得渴,我像個住在森林裡的孩子那樣去祈禱,我想起破壞人進行的爆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大雨,大雨過後出現了無數的河蟹。破壞人和創建者們大吃河蟹,我也想模仿一下那種場面,所以大雨之後的第二天早晨就回到水沼。在森林裡過了第一夜,天亮時候,低處的水沼水光粼粼,流水嘩嘩地、歡暢地奔向溪流,雨岸到處都有河蟹在爬,抓住它揪掉它的螯帶著甲殼大嚼一通嚥下。還沒吃完,新的就爬過來了,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大嚼幾下,只品出少許的味道就連皮帶肉送進肚子裡。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當年就是這樣吃那些遍佈河灘的螃蟹的。蓋住森林的大雨第二天早晨,我倒真像和年輕的創建者們一起為了去吃河蟹而回水沼的。我想從自己周圍吃河蟹的人裡找到年輕的破壞人,所以我的頭不停地東張西望,扭來扭去,但是並沒有從其他的創建者們之中分辨出尚未巨人化的破壞人……

從峽谷來的組成救助隊而進入森林的消防團員們,本來是天天都要從那水沼邊上走過的,沒想到這天不期而然地在水沿邊附近發現了我,我那時渾身塗的紅已經掉了,只是屁股溝處留下一點點。他們發現我的時候看到我那塗紅未褪的部分,立刻和"天狗的相公"這個名稱聯繫起來,說我被河蟹弄髒了臉和前胸,兩隻手很髒,不停地扭頭東張西望朝周圍尋尋覓覓,是害怕被情人天狗給甩了,大加嘲弄。還說,消防團員一聲招呼,我就像豹一樣跳起來,用一隻腳狠狠地踢人,然後就想逃跑,被抓住之後大哭大叫,呼喚天狗……但是我感覺自己好像就是十五六歲時指揮土槍隊的龜井銘助,從樹林俯瞰水沼指揮作戰一樣,大喊:別朝消防團員開槍!隨後是想起自己沒有完成的工作而悲傷,開始大哭大喊,再說別的也沒用了……

妹妹,自從那六天的經歷之後,我的肉體和精神之中,儘管外緣確實是有所限制,但是內心的確進入了多層次又無限廣闊而堪稱小宇宙的森林。然而我一直是不停頓地研究這個內心部分。通過這次經歷我才真正理解了阿波老爹、培利老爹,把我們這片土地連同它的神話與歷史稱之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道理。我被救助隊找到的時候,確實吃了大量的河蟹,弄得胃也難以接受,以致又打嗝又吐,渾身髒得很,而且腦袋緊著搖晃,前後左右擺動。對於防止我逃跑按住不放的消防隊員又哭又喊地抵抗。對於我這些舉止,我們當地人都認為完全是發燒和餓過了頭造成的。妹妹,我對於他們稱我是"天狗的相公"這種嘲弄以沉默來對抗,現在我更要安安靜靜地培養我的自信心。我沒心思和大人們談這些,但是精神錯亂的孩子看到的幻影,我相信,在森林裡生活了六天的孩子,憑他的經歷是理不出道理清晰的頭緒的。我生活在這個峽谷裡的現實生活使我看到,這裡是比任何局面之下更具有無可動搖意義的世界。而且這是每天都經過一番新的檢驗而確認不誤的。執拗地嘲弄我的消防隊員們被征去當兵打仗,大多數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我每次得知他們戰死的消息時,就想起他們遠離我們的土地,死於異國戰場上的他們閉上眼睛時的情況,轉瞬即死的人,極短的時間裡他們所看到的自己一生的幻影。和他們所看到幻影比較起來,一個人在自己從未到過的土地上死去的現實,難道不是更意識到那是荒唐的幻影嗎?儘管我這種不遜的想法從來沒有說出口……

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曾經教給我,一個三次元的空間有其固有的時間,也就是有作為空間×時間的單元的這個世界。對於這一點我曾有過照例的滑稽的回答。我笑著對二位說:"不僅這太陽系,還有銀河系宇宙中能找得出的行星,此外還有其他的複數的宇宙,那裡所能找得到無數的行星,對於這些星中的任何一個,假定有一瞬間就能到那裡的宇宙船。這種難以數計的行星之中,和地球相似的環境的行星也是難以數計的吧。那裡有和人類相似的生物,這也可以說是以往就有無數例子。對於這樣無數的人類以及准人類,用宇宙船遍訪。這樣,每個行星上都有它固有的時間,也就是說會遇上構成空間×時間的單元。如果這些幾乎是無限數量的空間×時間的單元群在一望之下就能一覽無餘,那麼,這種眼睛不僅看到地球的人類史全部區域,也能看到同一時間發生的事情吧?如果是這樣,這樣的眼睛就會從那些幾乎近於無限的空間×時間的單元中,像遊戲似地隨意地選擇現實,也能隨心所欲地編排人類史了吧……現在我們生活在其中而與現在聯繫至今的歷史,也許不過是其中之一吧?"

妹妹,我這樣滑稽地和天體力學專家們所說的事,是我在森林裡有了六天的經歷,我自己所看到的現實。為了掩埋被解體的破壞人散在於各處的所有碎片,我在森林裡到處走,在我的眼前,曾經出現了分子模型的玻璃球一般的明亮的空間,被樹木和籐蔓包圍著的中間有"帶狗的人"的狗,屁股長著眼睛的人,這,我全看到了。此外,我也看到了一個一個相繼出現的玻璃球一般明亮的空間裡我們當地所有的傳承中的人物們。而且甚至也看到了和未來發生的事情有關的人,不論誰和誰都是同時共存的。我邊看著這些邊走,一連走了幾天,這期間,沒有到銀河系以外去尋找,按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所說,理解了能夠進行實地調查的這個森林中的一切。我以為,這裡現存的一切才是自己以滑稽的口吻所說的,幾乎近於無限的空間×時間的單元的可以一望的景觀。這決不是這麼說而已,而是一個接一個地在我眼前出現的所有幻影的總體,以極其自然的方法告訴我的。而且,在森林裡一切共存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本身,才使巨人化的破壞人出現的。我走遍了森林裡所有的地方,邊走邊看出現的幻影,使解體的破壞人得以復原的行為,就是為了這個……

妹妹,我被救助隊的消防隊員們抓住之後,之所以總是又哭又喊,完全是因為使破壞人的身體復原的工作,也就是給我以考驗的這項事業到此為止,不得不予以放棄的緣故。森林中存在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空間×時間的單元,我完全走遍,通過這項勞動,我本來就能夠把破壞人業已解體的所有骨頭、肌肉、筋、皮膚、眼睛、牙齒、毛髮等等全都復原,可是……而且甚至大致已經快要完成了。我想到大功即將告成時遭此劫難而不得放棄原來的計劃,我當然十分痛心,在我的哭喊聲中把我運回峽谷。從此以後,我就被當作"天狗的相公"時加嘲弄,生活在森林之外……最後我要說的是,四個消防隊員像抬死猴子一般抬著我,儘管我的兩手兩腳耷拉著,他們也不管,讓我仰面朝天橫穿滴著雨滴的湖一般的森林時,妹妹,我看見了樹木和籐蔓圍著的像玻璃球那樣明亮的空間,空間的核心裡就是已經長成大姑娘的你,全裸的身體呈奶油色,光彩照人,你身旁有一個復活了的狗那麼大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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