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梅內斯《小毛驢和我》·41~46章

四十一、達爾朋

達爾朋是小銀的醫生,肥胖得像頭溫和的閹牛,紅潤得簡直像只西瓜,體重足有二百斤。據他自己說,他的年齡是三枚五丕塞塔的銀幣。

當他說起話來,沒有調子,活像一架缺鍵斷弦的舊鋼琴;有時在該發出音來的地方,他卻只光是嘶呀、唏呀地出氣,用誇張的姿態敲臂拍掌,糊裏糊塗地搖晃著身子,外加還有許多抱怨,不斷地在喉頭咕噥,口水不斷地往手帕上擦。他百態俱全,簡直是晚飯前的一場抒情音樂會。

他沒有臼齒,更無門牙,幾乎僅僅只能吃得了面包心,而且還要先把它放在手中揉軟,再搓成一個小球,送進血紅的大口!在那裏還不得不足足地搗弄翻滾一個小時,然後才再放一個,再放一個,再放一個;牙床不斷地咀嚼,胡子就不斷地碰到他的鷹鉤鼻子。

說他肥大得像頭閹牛,那可一點不假。如果他坐在門口的木凳上,就幾乎擋住了整座房子。可是只要一見到小銀,他馬上變得十分溫柔,活像一個小孩。看見一朵花或者一只小鳥,他就會張開大口,喜笑顏開。但是這種歡笑難以持久,總是在一場忍不住的哭泣中收場。等到平靜下來之後,他就長時間地朝著斑跡蒼莽的公墓張望。

“我的女兒,我可憐的女兒……”

四十二、孩子和水


太陽烤灼著積滿塵土的幹早而沈悶的大院,即使你再慢再輕地踩下去,白色的塵土也會四處飛揚,直到蒙上你的眼睛。孩子和泉水在一起,歡樂和天真就結成為一體,但卻各自又有自己的靈魂。雖然連一株樹也沒有,可是心裏卻都充滿著向往著同一個名字,那用眼睛在普魯士藍的蒼天上反復寫成的發光的大字:綠洲。

已經到了上午炎熱的午睡時刻,知了在聖佛朗西斯科院子裏聒噪,似乎想要鋸開橄欖樹。太陽曝曬著孩子的頭,可是他被泉水吸引住了,毫不覺察。他躺在地上,將手放在潺潺暢流的泉水下;水在他的手掌心中顫動,形成一座清涼的可變的水晶宮,嬌悅著他那深含狂喜地凝視的黑色雙眼。他抽吸著鼻子在自言自語,另外一只手在破爛的衣服裏東抓西搔。宮殿雖然總在那裏,但卻遊移不定,不斷地在變幻。孩子聚精會神,控制著自己,像手上捧著一塊顫動的玻璃,又象拿著一個一觸即變的敏感的萬花筒,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脈搏和心跳碰碎或者改變了剛發現的水的那種令人驚異的真實形象。

“小銀啊,我說這些,不知你懂還是不懂。可是那孩子手上捧著的,也就是我的心靈。”

四十三、友誼


我們之間十分了解,即使我讓它自己隨意走去,它也總會把我帶到我所要去的地方。

小銀知道,每當走到王冠松樹那裏時,我喜歡靠近它,撫摸它的軀幹,透過它那鵬翼般伸展著的疏朗的樹冠,仰望天空;它也知道,我喜歡穿過草地裏的小徑,去到那古老的水泉;或者從松林的小丘上去看小河,去看那高高的小片樹林,在那裏可以使人聯想翩躚。去到這樣典雅的境界,就像是我的節日。如果我騎在它的身上朦朧入睡,我一睜開眼睛看見的,一定都是這種親切和壯觀的景色。

我對待小銀就像對待一個孩子,如果道路不平,我就下來為它減輕一些重量。我吻它,哄它,逗它生氣……它非常清楚我是愛它的,它也從不對我懷恨。它和我是多麽地相象,多麽地與眾不同;我相信它所到的夢境,就是我曾經做過的那些夢。

小銀,它用少女般的熱情奉獻於我,沒有任何怨言。我知道,我就是它的幸福;它甚至回避開別的那些驢子和人們……

四十四、催眠的姑娘


賣炭人家的小姑娘,雖然臟得像一枚小鎳幣,但長得卻很漂亮,有一雙明亮的黑眼睛,煙垢之間飽滿的小嘴,也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一樣。她坐在茅屋門口的瓦爿上,抱著弟弟哄他睡覺。

這時的五月天,在白熾的炎熱中顫動著,真像到了太陽的心裏一樣。在這明亮的寧靜中,可以聽得到田野裏沸騰的聲音,放馬的牧場上的嘶鳴,和海風穿過案樹密林時的歡笑。

賣炭人家的姑娘甜蜜而深情地唱著:

我的寶寶要睡覺啊,

羊媽媽真喜歡他啊……

歌聲停住了,風在樹梢上掠過……

寶寶睡著了啊,

哄寶寶的姑娘也睡著啦……

一陣風……小銀在被烤灼的松林中溫馴地一步步走著,然後躺在陰涼的地上,象在母親悠悠的哼唱聲中入睡的孩子一樣,也朦朧地合起它的雙眼。

四十五、庭院裏的樹


這樹,小銀,是棵槐樹,是我自己種下的一朵綠色的火焰,它生長著,一個春天又一個春天,現在,它那茂密舒展的綠葉覆蓋著我們,透漏出斑斑西方射來的陽光。今天這房子關閉了,可是當我從前住在那裏的時候,它卻是我詩歌中最好的抒發對象。它的每一個枝條都裝飾著四月的翡翠,十月的黃金。只要向它看一下,都覺得清涼,像詩神繆斯的一只最明凈的纖手放上了我的額頭。以前它是這樣的美麗,這樣的輕巧和柔軟!

今天,小銀,它差不多成了整個庭院的女主人。變得這樣高大粗壯!我不知道它還記不記得住我。對我來說,總覺得它已是另外的一棵槐樹。在我把它遺忘,以為它已經完全消失了的那些時間裏,春天年復一年地任它盡情地成長,我對它原有的親切感情也逐漸地疏遠冷淡。

今天,沒有什麽可說的了,盡管它還是我親手種下的樹。任何一棵樹,當我第一次撫摸它的時候,小銀,我的心裏總是充滿了情感。可是原來我那麽喜愛和熟識的樹,當我再次見到它時,居然沒什麽話可說,小銀啊,真是悲哀。沒有什麽更多的要說了;不,也不必再看了。在那熔在落日之中的槐樹上,已不再懸掛我的豎琴;那些可愛的樹枝,也不再給我提供主題。可是,在生活中我曾經這麽多次來到過這裏,帶著一個孤獨的音樂般的幻想,帶著清靜和芳香。我感到寒心和不適;我要離開這裏,就像要遠離賭場、藥房和戲院一樣,啊,小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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