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家族以外的人》(4)

等一會,他從身上解下腰帶來了,他彎下腰去,把腰帶橫在地上,一張一張的把椅墊子堆起來,壓到腰帶上去,而後打著結,椅墊子被束起來了。他喘著呼喘,試著去提一提。

他怎麽還不快點出去呢?我想到了啞巴,也想到了別人,好象他們就在我的眼前吃著這東西似的使我得意。

“啊哈……這些……這些都是油烏烏的黑棗……”

我要向他們說的話都已想好了。

同時這些棗在我的眼睛里閃光,並且很滑,又好象已經在我的喉嚨里上下的跳著。

他並沒有把箱子搬開,他是開始鎖著它。他把銅酒壺立在箱子的蓋上,而後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長,使兩個腳掌完全牢牢實實的踏到了箱子,因為過於用力抱著那琉璃罐,胸脯感到了發疼。

有二伯又走來了,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後又來拿箱蓋上的銅酒壺,等他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面,他才看到墻角站著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笑得這樣過分,把牙齒完全露在外面,嘴唇象是缺少了一個邊。

“你不說麽?”他的頭頂站著無數很大的汗珠。

“說什麽……”

“不說,好孩子……”他拍著我的頭頂。

“那麽,你讓我把這個琉璃罐拿出去?”

“拿吧!”

他一點也沒有看到我,我另外又在門旁的筐子里抓了五個饅頭跑,等母親說丟了東西的那天我也站到她的旁邊去。

我說:“那我也不知道。”

“這可怪啦……明明是鎖著……可那兒來的鑰匙呢?”母親的尖尖的下顎是向著家里的別的人說的。後來那歪脖的年輕的廚夫也說:

‘哼!這是誰呢?”

我又說:“那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腦子上走著的,是有二伯怎樣用腰帶捆了那些椅墊子,怎樣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並且那酒壺就貼著肉的。並且有二伯好象在我的身體里邊咬著那鐵絲咖郎郎的響著似的。我的耳朵一陣陣的發燒,我把眼睛閉了一會。可是一睜開眼睛,我就向著那敞開的箱子又說:

“那我也不知道。”

後來我竟說出了:“那我可沒看見。”

等母親找來一條鐵絲,試著怎樣可以做成鑰匙,她扭了一些時候,那鐵絲並沒有扭彎。

“不對的……要用牙咬,就這樣……一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險,舌頭若一滑轉的時候,就要說了出來。

我看見我的手已經在作著式子。

我開始把嘴唇咬得很緊,把手臂放在背後在看著他們。

“這可怪啦……這東西,又不是小東西……怎麽能從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來賊也偷不出去的……母親很尖的下顎使我害怕,她說的時候,用手推了推旁邊的那張窗子:

“是啊!這東西是從前門走的,你們看……這窗子一夏就沒有打開過……你們看……這還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縫子。”

“別絆腳!過去……”她用手推著我。

她又把這屋子的四邊都看了看。

“不信……這東西去路也沒有幾條……我也能摸到一點邊……不信……看著吧……這也不行啦。春天丟了一個銅火鍋……說是放忘了地方啦……說是慢慢找,又是……也許借出去啦!那有那麽一回事……早還了輸贏賬啦……當他家里人看待……還說不拿他當家里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

“啊……啊!”那廚夫抓住了自己的圍裙,擦著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蠟簽似的,好象就要折斷下來。

母親和別人完全走完了時,他還站在那個地方。

晚飯的桌上,廚夫向著有二伯:

“都說你不吃羊肉,那麽羊腸你吃不吃呢?”

“羊腸也是不能吃。”他看著他自己的飯碗說。

“我說,有二爺,這炒辣椒里邊,可就有一段羊腸,我可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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