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家族以外的人》(3)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滅了。我站在他們當中,他們幾乎是摸著我的頭發。

“我媽說誰家燒雞蛋呢?誰家燒雞蛋呢?我就告訴她,許是吳大嬸她們家。哈!這是吳大嬸?這是一群小鬼……”

我們就開朗的笑著。站在碾盤上往下跳著,甚至於多事起來,他們就在磨房里捉耗子。因為我告訴他們,我媽抱著小妹妹出去串門去了。

“什麽人啊!”我們知道是有二伯在敲著窗欞。

“要進來,你就爬上來!還招呼什麽?”我們之中有人回答他。

起初,他什麽也沒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擺著手。後來他說:

“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兩下:“一定有點故事……那來的這種氣味?”

他開始爬到窗台上面來,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從窗台跳進來時,好象一張磨盤滾了下來似的,土地發著響。他圍著磨盤走了兩圈。他上唇的紅色的小胡為著鼻子時時抽動的緣故,象是一條秋天里的毛蟲在他的唇上不住的滾動。

“你們燒火嗎?看這碾盤上的灰……花子……這又是你領頭!我要不告訴你媽的……整天家領一群野孩子來作禍……”他要爬上窗口去了,可是他看到了那只筐子:“這是什麽人提出來的呢?這不是咱家裝雞蛋的嗎?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麽東西……你媽沒看見!”

他提著筐子走的時候,我們還嘲笑著他的草帽。“象個小瓦盆……象個小水桶……”

但夜里,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台上用舌尖舐著自己的眼淚。

“有二伯……有老虎……什麽東西……壞老頭子……”我一邊哭著一邊咒詛著他。

但過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記了,我和許多孩子們一道去抽開了他的腰帶,或是用桿子從後面掀掉了他的沒有邊沿的草帽。我們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樣。

秋末:我們寂寞了一個長久的時間。

那些空房子里充滿了冷風和黑暗;長在空場上的高草,干敗了而倒了下來;房後菜園上的各種秧棵完全掛滿了白霜;老榆樹在墻根邊仍舊隨風搖擺它那還沒有落完的葉子;天空是發灰色的,雲彩也失去了形狀,有時帶來了雨點,有時又帶來了細雪。

我為著一種疲倦,也為著一點新的發現,我登著箱子和櫃子,爬上了裝舊東西的屋子的棚頂。

那上面,黑暗,有一種完全不可知的感覺,我摸到了一個小木箱,來捧著它,來到棚頂洞口的地方,借著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鎖著一個發光的小鐵鎖,我把它在耳邊搖了搖,又用手掌拍一拍……那里面冬郎冬郎的響著。

我很失望,因為我打不開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於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處去探爬。因為我不能站起來走,這黑洞洞的地方一點也不規則,走在上面時時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著的當兒,手指所觸到的東西,可以隨時把它們摸一摸。當我摸到了一個小琉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該多麽高興,那里面完全是黑棗,我一點也沒有再遲疑,就抱著這寶物下來了,腳尖剛接觸到那箱子的蓋頂,我又和小蛇一樣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縮了回來,我又在棚頂蹲了好些時候。

我看著有二伯打開了就是我上來的時候登著的那個箱子。我看著他開了很多時候,他用牙齒咬著他手里的那塊小東西……他歪著頭,咬得咯啦啦的發響,咬了之後又放在手里扭著它,而後又把它觸到箱子上去試一試。最後一次那箱子上的銅鎖發著彈響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扭著的是一斷鐵絲。

他把帽子脫下來,把那塊盤卷的小東西就壓在帽頂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子,藍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滾亂的花色的線,在箱子底上還躺著一只湛黃的銅酒壺。

後來他伸出那布滿了筋絡的兩臂,震撼著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把這箱子搬開!搬開我可怎麽下去?

他抱起好幾次,又放下好幾次,我幾乎要招呼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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