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面對微妙——讀《圍城》(4)

讀《圍城》,你會引申出一個概念:小說是一種智慧。 

熟讀《圍城》之後,你會記住很多議論生活、議論政治、議論時尚、議論風俗人情等的話語和段子。這些話語和段子,自然地鑲嵌於敘述與對話之中,從而創造了一個夾敘夾議的經典的小說文本。有一種小說理論,是反對小說有議論的。這種理論認為,小說的責任就是描述——小說的全部文字的性質,都只能是描述性的,而不能是判斷性的。眼下,一些批評家借用敘事學理論所闡發的觀點似乎又有這樣一條:夾敘夾議是一種全知全能的敘述,而全知全能的敘述,是權威主義所導致的。這種理論認為,這樣一種敘述,多多少少地表明了敘述者對存在之認識的膚淺——存在是不確定的,一切皆不可測,而這種敘述居然用了萬能的上帝的口吻!這種理論似乎暗含這樣的意思:權威話語的放棄,是小說的歷史進步。對這種理論,我一直覺得它不太可靠,甚至覺得它多少有點故作深刻。什麼叫小說?我極而言之說一句:小說就是一種沒有一定規定的自由的文學樣式。對上面那樣一種小說理論,只需擡出一個小說家來,就能將其擊潰:米蘭·昆德拉。他的全部小說,都是夾敘夾議的(其中還摻進許多幾乎是學術論文那樣的大段子),都是用了權威的口吻(他大談特談“輕”、“媚俗”之類的話題),他的形象就是一個俯瞰一切、洞察一切的上帝形象。其實,人讀小說,都是求得一種精神享受,鬼才去考究你的敘述為哪一種敘述、敘述者又是以何種姿態進入文本的。鬼才會覺得那種權威話語對他不尊重而非要所謂的“對話”。再說,人總是要去說明和理解這個世界的,這是任何人也不可阻擋的欲念。在這種情況之下,有著米蘭·昆德拉創作的這些智慧型小說,難道不是件很叫人愉快的事情嗎?他的那些形象化的抽象議論,常如醍醐灌頂,叫人驚愕,叫人覺醒,叫人產生思想上的莫大快感,那些批評家們不也連連稱頌嗎? 

我認為,小說之中,就該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圍城》一路的小說。 

如果說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所呈現的是一種純粹的西方智慧,那麼,錢鐘書的小說所呈現的則是一種東西方相雜糅的智慧。那些話語和段落(關於哲學、關於政治家、關於不言與多言、關於文憑的意義、關於女人如何貼近男人等),閃現著作者學貫中西之後的一種瀟灑和居高臨下的姿態。與那些近乎於書呆子、只有一些來自於書本上的智慧的學者相比,錢鐘書又有著令人驚嘆的生活經驗。他的那些智慧染上了濃重的生活色彩(關於女人的欲望,關於女人喜歡死人,關於旅行的意義等)。 

不少人對錢鐘書在《圍城》中掉書袋子頗有微詞,對此,我倒不大以為然。問題應當這樣提出:掉了什麼樣的書袋子?又是如何掉書袋子的?如果書袋子中裝的是一些智慧,而這些智慧又是那樣恰到好處地自然而然地出現於故事中間,耀起一片片光輝,又為何不能呢?學人小說,是必然要掉書袋子的。掉書袋子反而是學人小說的一個特色。我倒很喜歡他的咬文嚼字,覺得這本身就是一種智慧。他把一個一個字,一個一個句子,一個一個典故拿來分析,使我們從中看出許多有趣的問題來。閱讀《圍城》,常使我想到米蘭·昆德拉。他的小說中,就有許多詞解。一個個詞解,便是一個個智慧。 

錢鐘書叫人不大受用的一點,大概是他讓人覺得他感覺到自己太智慧了。那種高人一等的心理優越感,讓人覺得有點過分。他對人和世界的指指點點,也使人覺得太尖刻——尖刻得近乎於刻薄了。不過,對《圍城》全在什麼人看,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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