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其實我們面臨同樣的問題。柏林愛樂交響樂團到臺灣演出的時候,黃牛票賣到兩萬多臺幣一張,大家擠破頭去聽。這種音樂是一種美。可是如果我們連風吹過樹梢後樹葉振動的聲音都聽不到,我們就不見得能聽得懂柏林愛樂的音樂。聲音的美可能無所不在,在生命裏面就應該聽得到。有人會問,你喜歡藝術,你跟我們介紹繪畫,介紹美學,是不是要我們多看畫展,多聽音樂會?我想倒不一定。現在巴黎有一個莫奈畫展,一百三十八幅莫奈畫作在展覽。買機票飛到巴黎去看,如果聽說票都已經賣光了,你還要想辦法去買黃牛票擠進去看莫奈。這跟你在北京某個午後陽光裏去開發自己視網膜中兩千種色彩相比,其實後者可能更重要。

科學家現在發現我們的視網膜可以分辨兩千種色彩。我再重復一次,兩千種色彩。我問過很多朋友能辨認多少色彩?他們說藍綠黃紅,用手指一算就沒了。其實我們的視網膜是可以分辨兩千種色彩的。在光的強弱長短裏,波長其實是變化萬端的。比如說白色,白裏面可以分出好多好多層次。米白,可能含有一點點暖色系的黃;月白,可能含有有一點點不容易覺察的藍。米白是暖色系,月白屬於冷色系。白裏面可能還有象牙白、還有甜白、還有瓷白等等。所以我們會發現,我們不是在看畫,也不是在看莫奈的名作,而是在莫奈的畫裏驗證自己能不能開發視覺上的兩千種色彩。

我這幾年在很多企業講課,講美的時候,題目通常是“美,看不見的競爭力”。美是看不見的競爭力。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想到前面講的油桐?所有的雄花在一剎那決定,全部一起飄零把營養留給雌花。其實這種植物活下來是靠競爭力,靠一個族群的犧牲,靠雄花全部悲壯的飄零,最後才結成油桐子,才有繁衍。所以善與美在這裏可能會合成一個東西,而且還啟發我們生命的某一種狀態。

剛才提到花。在美學課上,我們可能會講康德說什麽,黑格爾說什麽,很學術地講。我過去在東海大學講美學。東海大學其實跟北京好多大學有很密切的關系。因為清朝“庚子賠款”時賠了好多錢,可能外國人拿了錢有點不好意思,後來就捐錢資助了十三所大學:燕京、輔仁、金陵女大、聖約翰大學等,就是當時所謂的教會大學。一九四九年這十三所教會學校的經費被移到臺灣,成立了聯合董事會,後來成立了東海大學。校園很大,有很多相思林,很自然的一個環境。

在東海大學講美學,你會發現對著二十歲的大學生講康德、黑格爾,他會很不耐煩。因為他看到外面繁花盛放。我就會罵他們:怎麽搞的?我在講課,也不專心一點。我在講美,你們都不專心聽……可是後來我忽然覺得有一個矛盾,他們其實在看窗外的花,那個花可能是真的美,可能是比美學更重要的一個本質的東西。如果一個孩子在成長的過程,連花都不看,還能說他懂美嗎?如果他只是一個會寫美學論文的人,他就不見得懂美,不見得能夠在生活中感覺到美。所以有一次我說,好,我們到紫荊花林裏去上課。學生們好興奮,全部坐在花底下上課。

歷史上有兩位很讓我佩服的老師。第一位是基督教《聖經》的布道者耶穌。耶穌講過一句很精彩的話。他帶著十二個門徒走路,看到路邊有野生的百合花,就說,你們知道嗎,即使在所羅門王一生最富有的時候,國庫的寶藏都比不上這一朵野百合。我覺得這是《聖經》裏了不起的一句話。不知道那十二個門徒領悟了多少,可是這句話留在《福音書》裏,變成一個對善與美最高的解讀。他的意思是,生命的生長高於帝王的權力和財富。這也是儒家講的仁的原點。

第二位是在印度菩提樹下講課的佛陀,也就是釋迦牟尼。他每次講課,學生就抄筆記。現在讀《金剛經》,裏面有“如是我聞”之類的話,意思就是“我當時聽到他這樣講”。佛經全部是學生的筆記,佛陀這位老師從來沒寫過書,他只是在講。《金剛經》是他講的,《維摩詰經》是他講的,《法華經》也是他講的,他講了太多太多的經法。有一天他累了,到菩提樹下鋪好布盤膝而坐,不想講課了。學生想:我們大老遠跑來,你不講課我們怎麽抄筆記?大概就有一點抱怨。佛陀那天所做的事情非常有趣,他從地上撿了一朵落花給大家看,從右移到左,又從左移到右,一句話都沒有說。所有的弟子在發呆、驚慌,老師要幹嗎?今天發瘋了?為什麽不講課,只是拿花給我們看?他的大弟子迦葉卻笑了。佛陀把花遞給迦葉,說我一生講的經都在這一朵花裏,不是靠文字傳,也不是靠語言講,後人將之歸納為“心心相印”四個很美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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