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依舊辣,山上飄著熱氣,草發著生生熟熟的味道。走到半山,支書站下,向山下隊裏大喊:“都去上工!都去上工!”大家一看,原來人們都站到太陽底下向我們望,聽到支書喊,便開始走動。

走不到好久,便望到樹王了。樹王的葉子在烈日下有些垂,但仍微微動著,將空隙間的陽光隔得閃閃爍爍。有鳥從遠處緩緩飛來,近了,箭一樣射進樹冠裏去,找不到蹤影。不一會兒,又忽地飛出一群,前後上下地繞樹盤旋,叫聲似乎被陽光罩住,幹幹的極短促。一畝大小的陰影使平地生風,自成世界,暑氣遠遠地避開,不敢靠近。隊長忽然遲疑著站住,支書也猶疑著,我們便超過支書和隊長向大樹走去。待有些走近了,才發現巨大的樹根間,坐著一個小小的人。那人將頭緩緩揚起,我心中一動:是肖疙瘩。

肖疙瘩並不站起來,將雙肘盤在膝上,眼睛直直地望著我們,一個臉都是緊的。李立望望樹,很隨便地對肖疙瘩說:“老肖,上來了?”又望望樹,說:“老肖,你說這樹,從什麽地方砍呢?”肖疙瘩於是只直直地望著李立,不說話,嘴緊緊地閉成一條線。李立招呼我們說: “來吧。”便繞開肖疙瘩,走到樹王的另一側,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揚起手中的刀。

肖疙瘩忽然說話了,那聲音模糊而陌生: “學生,那裏不是砍的地方。”李立轉過頭來看著肖疙瘩,將刀放下,有些驚奇地問: “那你說是哪兒呢?”肖疙瘩仍坐著不動,只把左手微微擡起,拍一拍右臂:“這裏。”李立不明白,探過頭去看,肖疙瘩張開兩支胳膊,穩穩地立起來,站好,又用右手指住胸口: “這裏也行。”大家一下省悟過來。

李立的臉一下白了,我也覺得心忽然跳起來,大家都呆住,覺得還是太陽底下暖和。

李立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麽。靜了一靜,咽一下,說:“老肖,不要開玩笑。”肖疙瘩將右手放下: “我曉不得開玩笑。”李立說; “那你說到底砍哪兒?”肖疙瘩又將右手指著胸口: “學生,我說過了,這裏。”

李立有些惱了,想一想,又很平和地說: “這棵樹砍不得嗎?”肖疙瘩手不放下,靜靜地說: “這裏

砍得。”李立真的惱了,沖沖地說: “這棵樹就是要砍倒!它占了這麽多地方。這些地方,完全可以用來種有用的樹!”肖疙瘩問: “這棵樹沒有用嗎?”李立說: “當然沒有用。它能幹什麽呢?燒柴?做桌椅?蓋房子?沒有多大的經濟價值。”肖疙瘩說: “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說不來有什麽用。可它長成這麽大,不容易。它要是個娃兒,養它的人不能砍它。”李立煩躁地晃晃頭,說: “誰也沒來種這棵樹。這種野樹太多了。沒有這種野樹,我們早完成墾殖大業了。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種野樹,是障礙,要砍掉,這是革命,根本不是養什麽小孩!”

肖疙瘩渾身抖了一下,垂下眼睛,說: “你們有那麽多樹可砍,我管不了。”李立說:“你是管不了!”肖疙瘩仍垂著眼睛:“可這棵樹要留下來,一個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個證明。”李立問: “證明什麽?”肖疙瘩說: “證明老天爺幹過的事。”李立哈哈笑了: “人定勝天。老天爺開過田嗎?沒有,人開出來了,養活自己。老天爺煉過鐵嗎?沒有,人煉出來了,造成工具,改造自然,當然包括你的老天爺。”

肖疙瘩不說話,仍立在樹根當中,李立微笑著,招呼我們。我們都松了一口氣,提了刀,走近大樹。李立擡起刀,說: “老肖,幫我們把這棵樹王砍倒吧。”肖疙瘩一楞,看著李立,似乎有些疑惑,隨即平靜下來。

李立舉起刀,全身擰過去,刀從肩上揚起,寒光一閃,卻夢一般,沒有砍下的聲響。大家眨一下眼,才發現肖疙瘩一雙手早鉗住李立的刀,刀離樹王只有半尺。李立掙了一下。我心下明白,刀休想再移動半分。

李立狂吼一聲: “你要幹什麽?”渾身扭動起來,刀卻生在肖疙瘩手上。肖疙瘩將嘴閉住,一個臉脹得青亮青亮的,筋在腮上顫動。大家“呀”的一聲,紛紛退後,靜下來。

寂靜中忽然有支書的說話聲: “肖疙瘩!你瘋了!”大家回頭一看,支書遠遠地過來,隊長仍站在原地,下巴垂下來,眼睛淒淒的。支書走近了,指一指刀: “松開!”李立松開刀,退後了半步。肖疙瘩仍捏著刀,不說話,不動,立著。支書說: “肖疙瘩,你夠了!你要我開你的會嗎?你是什麽人,你不清楚?你找死呀!”說著伸出手:“把刀給我?”肖疙瘩不看支書,臉一會兒大了,一會小了,額頭滲出寒光,那光沿鼻梁漫開,眉頭急急一顫,眼角抖起來,慢慢有一滴亮。

支書走開,又回過身,緩緩地說: “老肖哇,你不是糊塗人。你那點子錯誤,說出天,在我手下,我給你包著。你種你的菜,樹你管得了嗎?農場的事,國家的事,你管得了嗎?我一個屁眼大的官,管不了。你還在我屁眼裏,你發什麽瘋?學生們造反,皇帝都拉下馬了,人家砍了頭說是有個碗大的疤。你砍了頭,可有碗大的疤?就是有,你那個疤值幾個錢?糊塗!老肖,這砍樹的手藝,全場你最拿手,我知道,要不你怎麽落個‘樹王’的稱呼呢?你受罪,我也清楚。可我是支書,就要謀這個差事。你這不是給我下不來臺嗎?學生們要革命,要共產主義,你攔?”

肖疙瘩緩緩地松下來,臉上有一道亮亮的痕,喉嚨提上去,久久不下來。我們都呆了,眼睛幹幹地定著,想不起眨。原來護著樹根的這個矮小漢子,才是樹王!心頭如粗石狠狠擦了一下,顫顫的,腦後硬起來。

真樹王呆呆地立著,一動不動,手慢慢松開,刀哐當一聲落在樹根上。余音沿樹升上去,正要沒有,忽然如哭聲一般,十數只鳥箭一樣,發一陣喊,飛離大樹,鳥兒斜斜地沿山勢滑飛下去,靜靜地又升起來,翅膀紛紛抖動,散亂成一團黑點,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李立呆呆地看看大家,精神失了許多。大家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書不說話,過去把刀拾起來,交給李立。李立呆呆地看看刀,一動不動。

肖疙瘩慢慢與樹根斷開,垂著手,到了離大樹一丈遠的地方立下,大家卻不明白他是怎麽走過去的。

支書說:“砍吧,總歸是要砍,學生們有道理,不破不立,砍。”回頭招呼著: “隊長,你過來。”

隊長仍遠遠站著,說: “你們砍,學生們砍。”卻不過來。

李立擡起頭,誰也不看,極平靜地舉起刀,砍下去。

大樹整整砍了四天,肖疙瘩也整整在旁邊守了四天,一句話不說,定定地看刀在樹上起落。肖疙瘩的老婆做了飯,叫六爪送到山上去,肖疙瘩扒了幾口,不再吃,叫六爪回去拿些衣服來。六爪失了往日的頑皮,慌慌地回到隊上。天一黑下來,六爪便和他的母親坐在草房前向山上望著。月亮一天比一天晚出來,一天比一天殘。隊上的人常常在什麽地方站下來,呆呆地聽著傳來的微微的砍伐聲,之後慢慢地走,互相碰著了,馬上低下頭分開。

我心中亂得很,搞不太清砍與不砍的是非,只是不去山上參加砍伐,也不與李立說話。知青中自有幾個人積極得很,每次下山來,高聲地說笑,極無所謂的樣子,李立的眼睛只與他們交流著,變得動不動就笑,其余的人便沈默著,眼睛移開砍樹的幾個人。

第四天收工時,砍樹的幾個人下山來,高聲在場上叫: “倒嘍!倒嘍!”我心中忽然一松,覺出四天的緊張。李立進到屋裏,找出筆墨,寫一些字,再將寫好字的紙貼在他的書箱上邊。我仰在床上。遠遠望去,見到五個大字:我們是希望。其余的人都看到了,都不說話,該幹什麽幹什麽。

我晚上到肖疙瘩的草房去。肖疙瘩呆呆地坐在矮凳上,見我來了,慢慢地移眼看我,那眼極幹澀,失了精神,模模糊糊。我心中一酸,說: “老肖。”只四天,肖疙瘩頭發便長出許多,根根立著,竟是灰白雜色;一臉的皺紋,愈近額頭與耳朵便愈密集;上唇縮著,下唇松了;脖子上的皮松順下去,似乎泄走一身力氣。肖疙瘩慢慢垂下眼睛,不說話。我在床邊坐下,說: “老肖。”轉臉看見門口立著六爪與他的母親,便招呼六爪過來,六爪看著他的父親,慢慢走到我身邊,輕輕靠著,一直看著自己的父親。

肖疙瘩靜靜地坐著,慢慢地動了一下,緩緩轉身打開箱子,在雜物中取出一個破本,很專心地看。我遠遠望去,隱約是一些數字。六爪的母親見肖疙瘩取出本子,便低頭離開門口到小草棚去。我坐了一會兒,見肖疙瘩如無魂的一個人,只有悄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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