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祭

相對於春吶的民間自發屬性，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祭一開始即由官方介入操作，並引入
商業資本，在官方、商業資源掖助下，帶來大批人潮。以 2011 年為例，春吶實際參與人次約七、八千人，29 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祭的官方統計卻高達三十萬人次，就單一熱門音樂活動而言，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祭的群聚效應遙遙領先，堪稱全國之冠。

貢寮海洋國際音樂節於 2000 年登場，但在 1999 年，民間唱片廠商角頭音樂租借板橋火車站前微風廣場，舉辦「五四大對抗」搖滾音樂會。當時台北縣在蘇貞昌縣長主政下，正推動「一鄉鎮一特色」政策，縣政府新聞室主任廖志堅認為年輕族群喜愛的熱門音樂可比照春吶模式，移至擁有美麗沙灘的福隆舉行，作為貢寮地方節慶特色，並復甦福隆海域戲水活動，這個構想也獲民間支持。2000 年縣政府動用公部門經費，官民合作，首屆貢寮海洋國際音樂節於焉誕生。30

台北縣政府的積極主動，是國際海洋音樂祭得以出現的主要關鍵。然而，連辦五屆，
聲勢扶搖直上的春吶帶動台灣地下樂團熱潮，並於台北接續出現重要演唱會，亦為重要因素。31 當春吶一旦被移植至有著同樣地域景觀，人口密度更高的北台灣海濱勝地，免費觀賞對社會大眾更具吸引力。首屆國際海洋音樂節只舉辦一天，卻有近八千人次湧入福隆。

第二年依舊只辦一天，人潮更攀升至二萬五千人次，這一年（2001）春吶參與人次也僅破萬，顯見北台灣的人口密度及休閒習慣為國際海洋音樂祭吸引人潮的重要條件。
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節從 2000 年創辦迄今，參與人次有增無減，究其原因，官方大力
介入並引進資源，是重要因素。第二年（2001），台北縣政府即要求承辦單位加入競賽項目「海洋獨立音樂大賞」，以創造話題；儘管同屬唱片界的角頭音樂負責人張四十三持反對意見，縣府仍堅持。而事後證明，這項競賽的確創造了宣傳賣點，也吸引了地下樂團躍躍欲試，由於獎金、知名度與可能隨之而來的唱片公司簽約機會，地下樂團無不卯足全力，一波再一波的活動宣傳（初選、入圍、競賽之夜、頒獎），更讓「海洋獨立音樂大賞」成為貢寮海洋音樂節最大特色。

此外，從第三屆（2002）起，經由官方牽線，開始有了企業贊助。第五屆 2004），
更由於官方同意統一超商加入長期贊助，提供售票、宣傳通路，一夕之間，參與人數爆增至三十萬人次，為前一年（2003）的三倍，顯見廣告及通路效應驚人，然而，無處不在的 7-11 商標及廣告看板，也讓音樂祭染上濃濃的商業色彩。2006 年第七屆，民視取代角頭音樂獲得海洋音樂祭的承辦權，角頭音樂除了主張商標權之外，也於同一場地申請主辦「海洋人民音樂祭」以示抗議。

2010 年，台北縣升格為新北市，新任市長朱立倫決定收回承辦權，完全由直轄市政
府自行主辦。2011 年，海洋音樂祭擴充為五天，邀請三十餘個目前最知名搖滾樂團或歌手參加，32 光是邀演費，就非春吶或整個墾丁音樂季主辦單位財力能及，而海洋音樂祭風格與內容，從初始宣揚的「獨立音樂」精神，到如今充滿官方與商業色彩的娛樂休閒取向，利弊成敗，則見仁見智。

首先，就搖滾音樂精神而言，獨立、原創、反抗意識、次文化均為其主要內涵，雖說
搖滾樂伴隨著唱片工業發展，早已納為商業運作一環，但其原始精神仍為音樂人推崇，並持續於南台灣的春吶發揚。相較於海洋音樂祭以邀請成名歌手、樂團為主打秀，以競賽為誘因，吸引未成名樂團參與，以核心精神在樂團共襄盛舉，參與群眾以樂迷為主的搖滾音樂節屬性不同，來參加海洋音樂祭的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在聽音樂，其餘是來玩水，大多是來湊熱鬧」的三十歲以下青少年群族為主 33，娛樂休閒取向壓過音樂取向。從第二屆起官方透過獨立大賞操作策略，以及引進宣傳贊助，都可看出官方重視的，仍在參與人數，以及經費收入，而忽略音樂節本身的屬性與定位。相對地，春吶以民間獨資型態運作，迄今仍堅持自由報名、自費參與模式。2011 年實際參與春吶的海內外團體高達七十餘團。

其次，官方介入音樂祭活動，一開始係以「一鄉鎮一特色」切入，換句話說，縣府希
望藉由音樂祭的舉辦，形塑貢寮鄉地方特色。然而，以農漁人口為主的貢寮，除了核四廠興建爭議外，常年樸素安靜的環境特色，在音樂祭短短數天時間內，雖創造了周邊住宿、餐飲、海灘活動等商機活動，但活動一結束，旋即歸於沈寂。流動的消費人口並未實質深入貢寮鄉全域，僅集中於小小的福隆海灘附近。就文化肌理而言，搖滾音樂與貢寮在地人文脈絡不曾融合，福隆海灘景觀與全台各地海灘景觀並無太大差異，豪華的舞台、高分貝的音響、青春男女身影、流動小吃的味覺刺激，以及美麗夕照下，流淌的旋律消逝於風中的氣氛，為觀眾浸入音樂祭本身的感受，但與貢寮之間的關係或有或無。就這點而言，貢寮海洋音樂祭雖以貢寮為名，但只繁榮、彰顯了一片美麗的海灘—而這片海灘還因著核四興建發生海灘流失的環境危機。

官方將節慶活動視為政策操作一環，除了作為振興地方、繁榮經濟的政治績效之外，
也希望藉文化活動塑造重視人文精神、美學涵育的政策目標。然而，官方操作的文化活動往往流行僵硬、制式，為配合官方作業，以及符合多數民眾利益，官辦活動有其趨同性與中庸化，往往流失獨樹一格的可能。就音樂祭而言，設備良好的舞台、妥善控管的場地、調度與管理的人力服務、按步就班的活動內容，可能創造了「設計性的歡娛」，卻幾乎不鼓勵越界、冒險、嘗試，而這偏偏是搖滾音樂精神的一部分。



五、現代藝術節慶的省思


近三十年來台灣的藝文展演風氣不斷推進，培育不少專業的藝術家（團體），業餘團體與藝文愛好者也處處可見。在某些都會區（如台北）藝術觀眾程度之高不下於國際其他都會，國際藝術家、樂團、劇團來台展演，造成一票難求，中南部觀眾還專程北上觀賞的例子甚多。這些具票房號召力的節目可能是國家戲劇院、音樂廳，或經紀公司（如新象、牛耳、寬宏）安排的節目，也可能是某個縣市長一次性地展現魄力（如苗栗縣）。

目前許多藝文館所把尋常的劇場、音樂廳、美術館、電影院展演節目場次增加、時間拉長，冠以「季」、「節」、「展」、「祭」的名目，目的在增加號召力，便於行銷，並藉「擴大舉辦」爭取較多預算，吸引的觀眾原本就是藝文展演的常客，與節慶活動的觀眾不同。

單純的展演活動從創作、展演，到與觀眾分享，理路分明，看到作品展演的成果，也
清楚人材培育創作過程所種的因，展演的成果容易檢驗，也能對藝術界與社會大眾產生互動。現代藝術節慶多屬包裹式的活動，因規模大小、內容不同，經費預算差異極大。活動是否成功，觀察層面極多，包括社會觀感、內容品質、觀眾滿意度、經費使用是否合法合理，與對當地文化的影響。其中展演的內容與觀眾參與度是核心問題。
對社會大眾而言，現代藝術節慶是否受歡迎、重視，有實質的部份，也有感覺與氛圍
的部份。前者是指展演的藝術家或團體有知名度，展演的內容有可看性或被期待；後者則指展演所附帶的節慶空間感以及配套活動。展演具有質感，容易吸引美術館、劇場或音樂會觀眾，以這類觀眾為中心，形塑節慶活動的核心部分，同時能帶動社會大眾參與的興緻。

單有高品質的展演與觀眾，若無節慶空間氛圍，則與一般展演無異。相對地，展演內容缺乏質感，淪為大拜拜型式，對劇場觀眾缺乏吸引力，即使活動熱鬧，也不可能累積地方藝文資源。

目前的藝術節慶多由政府主辦或主導，缺少客觀評量與監督機制，以地方產業為核
心的若干現代藝術節慶，在作法上也有值得斟酌、商榷之處。國外藝術節慶活動成功的例子甚多，主要在於城市本身的藝文環境以及獨立運作的節慶委員會機制，能作長期規劃，不因行政首長更動受到影響。節慶建立聲譽定期舉辦，不但能安排優質而又具號召力的展演內容，也容易吸引來自全球的各國藝術家、表演團體、國際遊客，促進城市經濟活動與藝文發展，讓在地人以藝術節為榮，更有力量支持節慶活動。以著名的亞維儂藝術節為例，它的成功因素在於城市景觀、藝術展演的多樣性與國際性，以及開放的表演空間與健全的藝術節組織，（d´Arcier 2007: 31, 38, 88, 122, 134-5; Loyer 2007: 94, 348）尤其重要的 1947-1971 年擔任首屆藝術總監的 Jean Vilar 扮演關鍵性的角色。（Zarilli, McConachie, Williams, and Sorgenfrei 2010: 485; d´Arcier 2007: 20）

節慶有理念，也有實踐，從節慶本身不難觀察它對社群身心調劑、人際關係與情感整
合、生命禮儀，以及社群文化與技藝傳承的重要性。巴赫汀（Mikhail Bakhtin）用「眾聲喧嘩」（raznorechie, heteroglossia）形容一個面臨文化轉型時期的社會所顯現的文化現象和特徵，而以「狂歡節」（carnival）作為具體實踐的例證。34
台灣近年藝術節慶的蓬勃發展，的確屬於「文化轉型」現象，只從「眾聲喧嘩」字面理解，以為活動多元、熱鬧吵雜就是「眾聲喧嘩」，並未針對問題本質。

如何在現代藝術節慶既有基礎上，調整體質，建立獨特品牌？當務之急，是要建立節
慶運作機制，由政府、社會公正人士、藝文界代表籌設一個能獨立運作的機制（董事會或委員會），有固定的財源與收入，不受官方控制，遴聘藝術總監，能長期規劃藝術節慶活動。市縣政府出面組織藝術節委員會（或董事長）看似單純，實際操作卻十分複雜、困難。

首先，市縣長願意為藝術節慶作嫁，又交出主導權，續任的行政首長也願無私地推動、配合，共同營造藝術節慶，以台灣的政治生態與藝術節慶的「好用」並不容易。
以台北市文化基金會來說，基金會下轄九個部門，35 藝術節工作小組有固定的辦公空間與專職人員，希望朝獨立運作、長期規畫、經費來源固定的機制，讓台北藝術節長期穩定發展，這是一個好的開始，然而關鍵在於董事長的任命能否回歸文化思考？是否能遴選一位具資望的社會人士主持或建立藝術總監制。否則，基金會仍充滿特定政治人物符號，下一屆的市長即便同屬國民黨籍，是否延續基金會的運作模式仍在未定之天，遑論如由民進黨執掌市政。除了建立運作機制與評鑑制度，現代藝術節慶最重要的是培養自發性的展演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