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普羅哈爾欽先生(4)

“薪水?你瞧薪水我已經吃光了,不然要是小偷一來,肯定會把錢偷走。可我還有個大姑子,你聽見沒有?大姑子!你這個不開竅的東西……”

“又是大姑子!您這人真是……”

“我這人怎麽啦?我倒是人,可您呢,讀了一肚子的書,可蠢得不能再蠢!你聽著,釘子釘不進的死腦袋,你就是個十足不開竅的人!我可不是在同你開玩笑,位子嘛,現在是有的,可是說不定哪天就會撤銷的。連傑米德,你聽著,就是傑米德·瓦西裏耶維奇也說,有的位子是要撤銷的……”

“唉呀,您呀,傑米德,傑米德!他是個道德敗壞的好色之徒……”

“是的,只要這麽一下就完了,你的位子就沒有了,不信,你走著瞧吧……”

“要麽您簡直是在撒謊,要麽您就完全瘋了!您干脆對我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既然犯下了這麽個罪,您就承認吧!

沒必要害臊害羞!你是不是瘋了,老爺子?”

“瘋了!他確實是瘋了!”四周都傳來這樣的喊聲,所有的人都絕望地絞著手,而房東太太已經把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緊緊抱住,生怕他去折磨謝苗·伊凡諾維奇。“你嘴尖舌利,有一顆喋喋不休的靈魂,你聰明!”齊莫維金苦苦哀求說道,“謝尼亞,你是個不易生氣的人,長相可愛,和藹可親!你生性純樸,與人為善……你聽見了嗎?這是你的德行引起的。脾氣壞、頭腦笨的是我,要飯的是我。可是善良的人並不厭棄我,還給我面子。謝謝他們和房東太太。你瞧,我現在就向他們一揖到地,瞧,就是這個樣子!我這是在盡義務,房東太太!”這時,齊莫維金真的向周圍的人一揖到地,態度甚至相當虔誠。此後謝苗·伊凡諾維奇本想又繼續把話說下去,但這一次大家不讓他說了。大家一齊向他進行央求、勸說、安慰,結果弄得謝苗·伊凡諾維奇甚至感到羞愧難當,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請求解釋。

“是這樣的。事情當然很好,”他說道,“我長相可愛,為人本分,而且道德高尚,忠實可靠。不過你知道嗎,我在滴最後的一滴血呢。你給我聽著,你是小孩子,又是大人物,……

就算它,也就是職位羅,還在吧。不過你知道我是個窮人,你明白,說不定哪天就……老兄,職位現在有,可以後也可能沒有……你明白嗎?老兄,我就得帶上背袋去討飯,你聽見沒有?”

“謝恩卡!”齊莫維金嚇得尖聲嚎叫起來,這一次叫聲蓋過了已經掀起的喧嚷聲,“你是自由主義分子!我馬上就去報告!你是什麽東西?你是什麽人?你是不是惹事生非的搗蛋鬼,山羊腦門子?你聽著,脾氣壞、腦袋笨的人,肯定是會被革職的,而且連解聘書都得不到。你是什麽人呢?”

“說不定……”

“什麽說不定?!你與他一起去吧!……”

“你與他一起去吧是什麽意思?”

“他是自由人,我也是自由人,可你卻老躺著,說不定……”

“什麽?”

“說不定他是自由主義分子……”

“自……由……主……義……分……子!謝恩卡,你是自由主義分子!!”

“等一等!”普羅哈爾欽先生叫喊起來,用手一揮,打斷了別人的喊叫,“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要明白,只要你明白,你是一頭山羊:我安分守己,今天安分,明天安分,可以後就不安分了,變得粗野無理了,人家給你發枚獎章,你就成了自由主義分子!……”

“您在說什麽呀?”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終於從他坐著歇息的椅子上跳起來,非常激動和震驚地跑到床前,氣得渾身不停地發抖。“您到底在說什麽呀?您是一頭山羊,一貧如洗。

怎麽,難道世界上只有您一個人?難道世界是為您一個人而創造出來的嗎?您莫非是拿破侖?您是什麽?您是什麽人?您是拿破侖嗎?是拿破侖不是?!您快說呀,先生,是拿破侖還是不是?……”

但是普羅哈爾欽先生已經不再回答這個問題了,倒不是羞於承認他是拿破侖,也不是害怕承擔這樣的責任……不,他已經既不能爭論,也不能說正經話了。……接著到來的是病危的時刻。從他閃爍著火光的灰眼睛裏,突然湧出淚珠。他用病得骨瘦如柴的兩手,捂住發燙的腦袋,在床上微微撐起身子,一邊唔咽;一邊說,他一貧如洗,他是一個那麽不幸,那麽純樸的人,他愚蠢,無知,希望善良的人們原諒他,珍愛和保護他,給他吃,給他喝,不要在苦難中扔下他不管!天知道謝苗·伊凡諾維奇還叨念了些什麽。在叨念的時候,他懷著十分恐懼的心情環顧四周,上下打量,好像天花板眼看就要坍塌下來,或者地板就要陷落下去。望著可憐的病人,大家都覺得他可憐,於是大家的心腸都變軟了。女房東一邊像鄉村女人一樣,痛哭嚎啕,訴說自己孤苦伶仃,一邊親自照料病人躺下。馬爾克·伊凡諾維奇看到恢覆拿破侖的記憶已經完全無效,馬上大發慈悲,也開始給予幫助了。另外一些人為了表示自己不是袖手旁觀,建議給病人熬點馬林果湯喝,說這種藥能治百病,一喝就會見效,而且病人非常樂意服用。

但是齊莫維金當場力排眾議,說治這種病最好的藥方莫過於大量服用某種苦口的甘菊。至於季諾維·普羅科菲耶維奇,因為他有一顆善良的心,早已痛哭失聲,淚流滿面。他後悔不該用各種各樣的無稽之談去嚇唬謝苗·伊凡諾維奇,他把病人說自己一貧如洗,希望別人給他吃喝的那幾句話,仔細琢磨以後,打算發起簽名捐款,不過暫時還只局限在幾位房客中間。大家都唉聲嘆氣,大家都覺得惋息、可悲。與此同時大家又覺得奇怪: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這麽膽怯呢?是什麽原因促使他如此害怕呢?如果他身居高位、有老婆、有孩子,如果他牽扯到某一件官司,那麽害怕還可以理解。可他是個一貧如洗的窮漢,只有一口箱子和一把德國式的鐵鎖,在屏風後面一睡就是二十多年,平時不言不語,既沒見過世面也沒嘗過辛酸,一味省吃節用,想方設法聚財。就這麽個人,聽到幾句無聊的荒唐話,竟把自己的腦袋搞糊塗了,居然為生活艱難而提心吊膽……可他卻沒有想到,其實所有的人都很艱難!”後來奧克安諾夫說:“只要他明白現在人人都生活艱難這個事實,他就會保護好自己的頭腦,就不會惡作劇了,也就會認認真真地過日子了!”整整一天大家都在談論謝苗·伊凡諾維奇的事。不斷有人去看他,詢問他的病況,對他進行安慰,但到傍晚,安慰已經無濟於事了。這個可憐人開始發高燒,說胡話了。他已進入昏迷狀態,弄得大家差點放棄了派人去請醫生的打算。所有的房客都同意並且互相作出保證,徹夜輪流守候謝苗·伊凡諾維奇,對他進行撫慰,萬一出事,馬上把大家叫醒。為此,大家便坐下來打牌,免得睡著了,而讓酒鬼朋友去註意病人,反正他整個白天都呆在房角落裏,站在病人的床前,而且要求在這兒過夜。因為賭註不大,引不起大家多大的興趣,所以大家很快就覺得索然乏味了。他們於是停止玩牌,後來就開始爭論什麽事情,再後來就開始嚷叫。還有人拍桌打椅,最後只好分散,回到各自的角落裏。但在他們的心裏爭論、叫嚷還進行了好久,因為他們突然又升起了怒火,所以不願繼續值班,而是睡覺去了。房間裏的各個角落都是靜悄悄的,活像一座空窖,而且冷得要死。最後一個入睡的是奧克安諾夫。正如他後來所說的:“不知道是夢還是真,反正我確實模模糊糊聽到拂曉前不久,有兩個人在我身邊談話。”奧克安諾夫說他認出其中一個是齊莫維金。齊莫維金站在身旁把老朋友列姆涅夫叫醒,他們低聲交談了好久。後來齊莫維奇走了出去,隨後就聽到他用鑰匙開廚房門的響聲。事後房東太太一再要大家相信,說鑰匙原本是放在她的枕頭下面的,可是在那天夜裏卻丟失不見了。奧克安諾夫一再證明,他最後聽到他們兩人走到屏風後面病人的床前,點燃了那裏的一支蠟燭。他說以後的事,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因為他兩眼已經合上睡著了。後來他是和大家一起醒來的,當時房間裏所有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從床上一躍而起,因為不知道為什麽屏風後面響起了一聲喊叫,連死人聽了都得打戰。這時,許多人都感覺到,那裏的燭光突然熄滅了。頓時出現一團慌亂,大家的心好像都停止了跳動。大家拚命朝發出喊聲的地方跑去,但在這時屏風後面卻傳來了爭吵、叫罵和毆打的聲音。大家重新點燃燈光,於是看到齊莫維金和列姆涅夫在互相扭打,互相責怪、謾罵。在燈光照亮他們之後,其中的一個大聲嚷叫:“不是我,是強盜!”另一個,也就是齊莫維金則大叫:“別動我,我是無辜的,我馬上發誓!”

他們兩個都沒有人的模樣了,但在最初的煞那間,誰也顧不上他們。因為已經不在屏風後面原來的地方了。大家馬上把兩個打架的分開、拖走,於是發現普羅哈爾欽先生已躺到了床底下,顯然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但在此以前他拚命把被子和枕頭往自己身上拉,所以床上只剩下一床光禿禿的、油漬斑斑的舊墊子(被單是從來也沒有的)。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謝苗·伊凡諾維奇從床底下拖出來,擡到墊子上,但馬上發現大家手忙腳亂已經大可不必了,他完蛋已成定局。他的兩手發僵,身子已經快站不住了。大家站在他身旁,他的手還在微微顫動,全身不停地發抖。他在拚命掙紮,想用兩手做點什麽。舌頭轉不動了,但兩只眼睛卻在不停地眨著。據說剛被劊子手的刀斧砍下的人頭就是這個樣子,雖然冒著鮮紅的熱血,但腦袋還是活的,眼睛還在眨來眨去。

最後一切趨於平靜,而且越來越平靜了。臨死前的戰栗和痙攣也已停止。普羅哈爾欽先生兩腳一挺,動身上西天去了。究竟是謝苗·伊凡諾維奇害怕什麽呢,還是像列姆涅夫一再堅持認為的那樣,是他作了一個什麽夢呢,還是他犯了什麽別的罪呢?不知道!問題僅僅在於即便現在庶務主任親自出現在房裏,親自以思想自由、行為粗野、酗酒鬧事為由,宣布開除謝苗·伊凡諾維奇也好;即便是現在從另一個門裏走進一個披著破頭巾的女乞丐,聲稱自己是謝苗·伊凡諾維奇的大姑子也好,甚至謝苗·伊凡諾維奇馬上得到二百盧布的獎金,或者房屋起火,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腦袋已經開始燃燒也罷,——總而言之,在這些情況下,他可能連一個手指頭也不會動的。正在第一陣驚慌已經過去,所有在場的人重新獲得言語能力,又開始手忙腳亂,有的提建議,有的表示懷疑,有的喊喊叫叫的時候;正在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從床底下拖出箱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把枕頭、墊子底下甚至謝苗·伊凡諾維奇的靴子底下都搜了過遍的時候;就在列姆涅夫和齊莫維金受到盤問的時候,過去頭腦一直最不聰明、最最安分守己的房客奧克安諾夫突然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氣,顯露出他的才華,抓起帽子,乘著亂哄哄的機會,溜出了屋子。在無人管理的驚慌狀態達到最後頂點的時候,這個從來安安靜靜現在變得非常不安的角落裏,房門打開了。一下子走進好幾個人,就像大雪降落在頭頂上,最先進來的一位先生,外貌堂堂,面孔嚴峻,而且很不滿意。跟在他後面的是雅羅斯拉夫·伊裏奇,跟在雅羅斯拉夫·伊裏奇後面的是他的隨從和機關裏的所有有關的人員。走在這些人後面的是神情不安的奧克安諾夫。那位儀表堂堂、面色嚴峻的先生逕直走到謝苗·伊凡諾維奇的身邊,摸了一摸,做出一副鬼相,然後兩肩一聳,宣布了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消息:人已經死去。不過他補充說了一句,前些天有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很有名氣的先生,也發生了類似的情況,一覺睡下去就忽然死去了。

這時,相貌堂堂、面色嚴峻的先生馬上離開床前,說不必打擾他了,於是就走了出去。雅羅斯拉夫·伊裏奇馬上取代他的位置(這時列姆涅夫和齊莫維金已經交給其他人看管)。他詳細問了幾個人的情況,巧妙地控制了房東太太企圖撬開的箱子,把靴子放回原來的地方,同時指出這雙靴子全是窟窿,根本穿不得了,還要求把枕頭還回去。後來他把奧克安諾夫叫到身邊,問他要箱子的鑰匙,結果發現鑰匙在酒鬼朋友的口袋裏,於是在有關人員的監督下鄭重其事地打開了謝苗·伊凡諾維奇那只寶貴的箱子。經過清點,發現所有的東西都在:兩件破得像抹布的舊衣服,一雙襪子,一條圍巾,一頂舊帽子、幾粒扣子、幾個舊鞋底和一雙靴統,——總而言之都是一些碎肥皂、舊內衣之類的東西,也就是說全是一堆破爛、抹布、發黴發臭的垃圾,好的只有一把德國式的鐵鎖。他們把奧克安諾夫叫了過去,同他作了嚴肅的談話,但奧克安諾夫卻宣稱準備去宣誓作證。他們要求把枕頭拿來,裏裏外外都仔細看了又看,發現除了有點臟以外,其余各個方面都完全與一般的枕頭無異。於是他們著手檢查墊子,本想把它擡起來,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完全出乎意外的是,突然一個沈甸甸的東西掉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大家俯下身子,四處尋找,終於發現了一個紙包,包裏有十來張一盧布的紙幣。“嘿!”雅羅斯拉夫·伊裏奇指著墊子上一處露出鬃毛和棉絮的空洞說。大家仔細檢查,相信那是剛剛有人用刀子劃破的,足有半俄尺長,有人把手伸進去一摸,摸出房東太太廚房裏的一把菜刀,顯然是有人用它劃破墊子以後,匆匆忙忙丟在裏面的。雅羅斯拉夫·伊裏奇還沒來得及從空洞裏拖出菜刀來,又說了一聲“嘿!”馬上又掉出來另一個紙包,緊跟著就滾出兩個半盧布的金幣,一個四分之一盧布的金幣,隨後就是一些零錢和一個很大的五戈比的古幣。所有這些錢幣馬上就被許多只手拾起來了。這時大家認為用剪刀把墊子干脆全部劃開算了,於是就叫人取剪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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