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美琪·後現代千高原上的遊牧公民(4)

即使麥可.班乃迪克(Michael   Benedikt )認為網路空間可以讓我們「脫去『物質性的壓艙石』,它會是一片純粹的境域──無暇而又閃亮──一片我們可以避遁之鄉」(史洛卡, 1998:35);即使麥可.海姆(Michael  Heim)期待網路空間成為「一顆新的炸彈,一股和平的火燄,將我們不受身體羈絆的自我投射在永恆這道牆壁之上」(史洛卡,1998:37-38);即使科技福音傳道者也企圖打造一個沒有身體血污、永生的網路天國聖城,以作為一個後千禧或災難論述想像外的「數位迦南地」,但是這種現代主義式的、藉由建築巴別塔以求通天的渴慾,終究仍會是一種被變亂的言語道斷,終究仍只會是另一個失落的伊甸。

波赫斯就挪用閃族人欲建造一座巴別塔,以殖民並支配他族語言,卻被上帝以「Babel」(混亂之意)此字變亂其語言,而使語言成為複數多義和無窮迷宮的《聖經》典故,用文字書寫創建出一座類同蜂巢的巴別圖書館(Library of Babel)。這座圖書館由無限數的六面體回廊組構而成,四面各排列五隻長書架,空出的兩面各有狹長的門道與另一組回廊相接,盤旋的梯子上接遙遠的天際,下達無底的深淵。在這個往上下左右四個相度無窮延展的立體空間中,「向右走幾里路,說的話就成了方言;向上走九十層樓,說的話就聽不懂了」(波赫斯,1990:475),「這個圖書館是無盡頭的,周期性的;如果有一個永恆的遊客,從任何那個方向穿過去,經過幾個世紀之後,他會得到證實」(波赫斯,1990:479)。整座圖書館的建築設計,以承載形形色色書籍的書架、如字母迷宮一般的書籍、及供閱覽巡遊者用的無窮樓梯,營構出一個無始無終的閱讀搜尋過程。


波赫斯的另一篇小說〈歧路花園〉(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不單藉由《一千零一夜》中,夏赫蘭莎(Scheherazade)王后重述第一夜故事的例子,提指出一個循環、兜圈、且第一頁和最後一頁相同的「無限小說」,可以首尾銜接成一個不盡的循環,成就一個永恆閱讀中的過程;還暗示小說自身即是一場結局萬千的迷宮,在每一個歧出的選擇過程中,都會在時間的位元上再拉出一個不相交的維度,導向截然不同於前的情節發展。故事主角余尊的外曾祖父崔本製造了一個迷宮傳奇,一座袖珍的象牙時間迷宮之書,我們可以在每一個情節移步的過程,在選擇的多元路口,歧出到可能悲劇收場、也可能大團圓結局的、每一個各自互斥的本文設計,整個故事有無窮的交叉路  口,版本無限,故事也無限。如文本中的敘述者在解讀〈歧路花園〉時所下的結論:

我把我的歧路花園留給許多未來(不是給全部的未來)。我幾乎立刻瞭解:《歧路花園》就是一本混亂的小說;我覺得「許多未來(不是給全部的未來)」這幾個字暗示時間上的分叉,而不是空間上的。全面重讀作品以後,我確信這個理論無訛。在所有的虛構作品中,每當一個人碰到幾個可能的情節發展時,他選擇其中之一,放棄其它的;在崔本那部幾乎是糾結難分的作品中,他同時選擇所有的可能途徑。這樣子他創造了種種未來、種種時間,它們本身也會分歧分叉。這樣就可以解釋小說中的矛盾了(波赫斯,1993:35)


崔本遺留下一個無法解讀、且自相矛盾的情節完全不吻合線性閱讀邏輯的迷宮。迷宮作為一個空間的象徵,卻被「時間化」成一個無窮時間與無窮選擇的總和,而這個時間的網絡中也是充滿分歧、交會且不斷自我增生繁殖的:

你的祖先不相信一致而絕對的時間。他相信無限多的時間序列, 一個不斷滋長、令人暈眩的網路,充滿分歧、交會、平行的各個時間。在這網絡中,每個時間互相逼近、分叉、交錯,或好幾個世紀不相往來。這個網絡包括所有可能的時間。在大多數的時間裡,我們並不存在;你活在某些時間裡,我沒有;我活在其他時間裡,你沒有,在另一些時間裡,我們兩人都在其中。在現下這個時間,老天厚愛我,你來到我家;在另一個時間,你在穿越花園時發現我死了;又另一個時間裡,我同樣說這些話,但我是一則錯誤、一個幻影(波赫斯,1993:3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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