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光:中國為何要布局“一帶一路”大戰略?(4)

自古以來,從古代高僧、商隊,到西方探險家,往來絲綢之路多走喀喇昆侖山和興都庫什山之間的瓦罕走廊。但是,除了法顯、宋雲、玄奘和斯坦因等中外旅行家留下的文字外,很難找到更多的書籍。今年暑期帶學生去阿姆河和帕米爾上課前,在家裏的舊書箱裏,翻出一本蘇聯時代的小說《朱拉》,這本小說寫的是上世紀20年代帕米爾高原古商道上的故事。讀到小說156頁,看到吉爾吉斯老族長取出他用紅寶石從喀什商人手中換來的《禹貢》尋求占卜,我困惑了。為什麼中國商人要帶《禹貢》去荒寂的蔥嶺西部做生意?

翻開《禹貢》,發現這部2000多年前的經典講的是最古老的地緣政治、周邊外交和軟實力外交:天子所在都城外500里稱甸服,靠征稅治理; 甸服外五百里稱侯服,即內臣,靠分封諸侯實行政治控制; 侯服外五百里為邊疆地區,稱綏服,即外臣,為少數民族邊疆地區,靠教化和軍事控制; 綏服外500里稱要服,即朝貢國家,為周邊國家,靠政治、軍事和文化同盟治理; 綏服外500里,為荒服,為蠻荒之地,古稱戎狄蠻夷,讓其放任自流的地方。包括中國、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坦、伊朗、哈薩克斯坦、伊朗、土庫曼斯坦在內的古絲綢之路文明圈應該屬於《禹貢》裏描繪的綏服和要服地區,中國跟這個地區的關系維持需要文化影響和政治軍事結盟。

我帶學生去阿姆河、天山西段、瓦罕走廊、帕米爾高原和喀喇昆侖山上課,發現帕米爾高原絕不是荒服之地。帕米爾高原不僅是天山、興都庫什山、昆侖山和喜馬拉雅山的匯聚之處,更是絲綢之路上的中亞、西亞、南亞文化交通要道和十字路口。例如,古絲綢之路上的“河中地區”的母親河阿姆河發源於帕米爾高原。兩千多年來,該地區孕育了多個中亞王朝和汗國,如阿契美尼德、大夏、薩珊、薩曼、花剌子模、察合台、帖木兒、布哈拉和浩罕等。

建設一帶一路文明圈,等於重塑中國地緣政治與地緣文明圈。絲綢之路不僅是商業通道,而且是人類社會交往的平台,多民族、多種族、多宗教、多文化在此交匯融合, 絲綢之路不僅是一條“經濟帶”,也是一條“文化帶”。新絲綢之路大國博弈的贏家,不僅是一帶一路的經濟領導者,也必須是一帶一路的文化領導者。


八、建設一帶一路價值共同體

一帶一路文明圈是多樣、共存、包容、共贏,跟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那種文化清洗和種族屠殺文化完全不一樣。2500多年來,貫通亞歐大陸的絲綢之路文化是基於沙漠、綠洲、草原、遊牧、高原為生活基礎的特色文化,絲綢之路上的那些古老民族、文化、宗教,今天還健在。至今伊朗還有2萬多拜火教信徒,伊朗議會裏還保持著拜火教信徒的席位。絲綢之路文化崇尚自然、天人合一、熱愛生活。比如北方草原圖瓦人和蒙古人的呼麥、突厥人的沙漠綠洲歌舞。

絲綢之路文化自古以來是多國共同維護、扶植的文化。例如,從伊斯坦布爾、大馬士革、伊斯法罕、希瓦、布哈拉、撒馬爾罕、安集延、奧什、喀什、和田,敦煌,到西安,一條長達幾千公里的商道文化和商旅客棧文化。絲綢之路歐亞陸路衰敗不完全是海上絲綢之路開通導致的。19世紀後半葉開始,由於英國與沙俄在中亞、西亞、南亞大國博弈,大國為了自身的利益,重新劃分邊界,在傳統的絲綢之路的通道上,設置了人為的障礙。例如,英俄對瓦罕走廊邊界的劃分,把2000多年來的中國、印度、阿富汗、中亞和西亞的最大通道阻隔了。


按照習近平主席提出的一帶一路建設的政策溝通、道路聯通、貿易暢通、貨幣流通、民心相通的五通目標,通過一帶一路文明圈的投入與建設,爭取與絲綢之路經濟帶國家建成命運共同體、安全共同體、利益共同體、文化共同體和價值共同體。有人疑問中國文化的主要元素儒教和佛教都是無神論,如何與信奉一神教的國家建成文化和價值共同體?中華文化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的文化,這是因為其核心是中正平和,崇尚自然,追求和諧,不走極端,不搞民族鬥爭和宗教戰爭,這是一個唯一能夠團結絲綢之路不同文明、民族和宗教信仰的文化。

通過一帶一路文明圈建設文化強國,不是宣傳中國中心論。一帶一路很多國家都很為自己民族的文化、宗教、建築、藝術、歷史、領袖和社會制度驕傲。但是,中國要清晰、獨到地表述中國的核心價值觀是什麼,要讓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看到的中國價值和中國夢,不是狹隘地局限在中國。中國在一帶一路倡導的中國價值和中國夢應該是每個人都想實現和都能實現的。中國需要設計一個能給人留下記憶的核心價值,便於在一帶一路國家中傳播。 孔夫子的價值觀是“仁義禮智信“,毛澤東的價值觀是”為人民服務“,一帶一路上的中國價值觀一定要簡單易記。

中國絲路文化價值用漢字“和”“仁“二字概括,更容易被一帶一路國家理解和記住。 “和“可以概括個人世界觀、家庭觀、社會觀、國家觀和天下觀最美好的一面,如和美、和睦、和諧、溫和、祥和、和氣等。“仁”是人與人之間、鄰裏間、民族間、宗教間、國家最為高尚的價值觀,如仁義、仁愛、仁政、一視同仁、寬仁大度、大仁大義等。


“和”和“仁”不僅很好地表達了習近平同志有關新型國際關系的合作共贏的義利觀,更可以創新性地翻譯成簡單易懂、朗朗上口的英文句子,便於對外傳播。“和”根據其文字結構和字面意義,可以翻譯成“Eat and let eat.”(自己吃,也讓別人吃);“仁”根據其文字結構和字面意義,可以翻譯成“Live and let live”(自己活,也讓別人活)。” 和“和” 仁“深刻表達了從周恩來提倡的和平共處原則和習近平提出的”命運共同體“。各國之間必須堅持合作共存、相互關愛、合作共贏、共同發展、共享發展成果,讓一帶一路成為沿途發展中國家共同富裕、共同繁榮的康莊大道。”和“”仁“還意味著,大國要尊重各國自主選擇的社會制度和發展道路,反對大國為一己之私到別的國家和別的地區以各種借口制造對抗、制造沖突、制造流血、制造戰爭。例如,美國強行把美式制度移植到阿富汗。但是,這個政權運行的不是很成功,政府領導人不敢遠離喀布爾,最近連續兩個阿富汗大城市被塔利班拿下。

阿富汗的知識分子分析,西方的政治體制不適合阿富汗的部落文化,但是,總統一定要任命各省省長,而老百姓聽部落酋長的。結果總統和酋長互不承認,下邊的老百姓更多的是跟著酋長走,而酋長跟塔利班又是分不開的。結果,美國打了14年戰爭,阿富汗政府也成立了多年,但是塔利班仍然控制著這個國家的近70%的人口和70%的土地。在阿富汗問題上,美國應該好好學一下古希臘的亞歷山大大帝及其後人是如何征服阿富汗的。亞歷山大征服了北印度的塔克西拉,不僅沒有屠城,還擁護當地國王繼續統治。印度阿育王在印度普及了佛教,亞歷山大的希臘軍團和希臘後裔不僅沒有破壞當地的佛教文化,還在其建立的希臘化的大夏王國及其後來的貴霜帝國,由國家資助佛教,並有希臘的工匠藝人按照希臘神像模樣大修佛像。這是世界上最早的佛像,被稱為犍陀螺佛像。

在貴霜帝國時代,希臘化的犍陀螺藝術影響到了新疆。我們在樓蘭、尼雅、丹丹烏裏克看到的文物多是希臘化的貴霜帝國的一部分。成吉思汗征服中亞和西亞時,殺人如麻。但是,他能夠包容所有的宗教。他允許他的子孫和子民信奉各種宗教,從佛教、儒教、道教,到伊斯蘭教、基督教。成吉思汗大軍雖然把巴格達屠城,但是留下了伊斯蘭教。他還邀請長春真人丘處機從青島出發,繞道漠北,來到中亞,到阿富汗興都庫什雪山裏講道,丘處機勸說成吉思汗不要再殺人了。這段”一言止殺“的佳話被流傳了下來。

我們要強調的是一帶一路文明的共同性和多樣性。由於一帶一路在地理上夾在多種文明體系中,一帶一路文明圈是獨特的跨多種文化的文明體系。我們分析一下新疆。新疆既是中亞的一部分,甚至跟西亞的伊朗有著密切的文化和血緣關系(塔吉克族),又是一個東亞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新疆多個少數民族是突厥語系,但是又屬於不同民族,既有共享文化,也有不同文化,語言上既有相通處,也有不相通處。比如烏茲別克人可以懂得維吾爾的95%語言,但是哈薩克斯坦只能懂維吾爾40%的語言。塔吉克的人如果跟維族人不住在一塊兒,他基本聽不懂維語。吉爾吉斯是突厥語系,但在文化上、歷史上跟維族和烏茲別克又有嚴重的文化差異和民族矛盾。

因此,建設一帶一路文明圈是多樣性文明的回歸,而不是追求單一文化認同,這需要一個更具有包容性和普通性的意識形態支撐,既政治和文化上的多極化,尊重歷史和傳統。汪暉講的這句話很好,就是在今天的世界上,很多的重重矛盾就來源於壓抑、認同的內在多樣性,或者與某種認同的單一性撕裂,由多樣性構成的社會,從而破壞了社會的共同性基礎。比如用民主國家和非民主國家把世界簡單粗暴的撕扯成二元對立的單一認同社會,否定歷史的地緣和文化的共同性。


中國在漫長歷史上形成的家國天下多元一體的複雜國家概念與歐洲民主國家概念相比,不是西方民主國家意義上的同質性的排他性的平等,而是如費孝通所講的“各美其美,美美與共”意義上的平等,保持差異,又能保持統一,以公民社會和文化的同質性為基礎的西方國家,同中國這樣一個以多樣性、異質性、複雜性為特征的文明國家相比,中華文明是一個包容儒教、佛教、伊斯蘭教,讓三者共存,共生,共存和共贏的一個國家。這是文化共生。

很多人認為很難辦的挑戰就是中國與伊斯蘭國家怎麼做到民心相通。伊斯蘭文化是共建一帶一路不可忽視的重要存在,陸路上西安以西就逐漸進入穆斯林占主流的內亞地帶,從阿富汗、巴基斯坦到中亞五國,伊朗、伊拉克、敘利亞直到土耳其,穆斯林均占各國的90%以上。伊斯蘭文化地帶是一帶一路建設必經的樞紐地區,也是我國需要處理複雜因素的地區,在一帶一路建設中,如何將中國同伊斯蘭國家的民心溝通,如何讓這些國家理解中國的政策文化,如果處理不好與伊斯蘭國家在文化上相通的正確認知,導致國家間的不理解、不信任,不合作,甚至發生暴力沖突。

那麼要自覺防止我們在一帶一路上搞新殖民主義文化,引發新的文明沖突。一帶一路核心區是伊斯蘭文明帶,美國、英國、法國在這個地區用西方二元對立的排他性文化長期經營,從塔利班、基地組織,阿拉伯之春,到伊斯蘭國,今天的伊斯蘭世界與西方國家的文化對立表現為恐戰與反恐的伊斯蘭與西方國家的軍事戰爭,中國要慎用西方的黑白分明、敵我分明的一神教思想意識形態,避免重蹈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與伊斯蘭世界的文明沖突。

本文系李希光教授做客“中信大講堂•中國道路系列講座第六期——如何理解一帶一路”的現場速記文字稿(收藏自2015-12-10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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