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峰·在民俗裏蹲著的村莊(4)村莊詩

  一個村莊裏的十字路口,往往是一個村莊的心腹地帶。一日三餐吃飯時,莊裏的男女老少都端著碗聚到這裏來了,有的坐在石凳上,有的端著碗靠墻根蹲著,也有的站著埋頭嗞嗞溜溜地吃喝。莊子裏的狗也聚來了,它們搖著尾巴在人場裏鉆來鉆去,不時有人從碗裏夾一塊紅薯或一撮米粒扔到地上,幾條狗便立刻湧上來搶著吃。地裏的芝麻綠豆,家裏的柴米油鹽,及至縣上、國家的大小事體,都是這裏論說交流的話題。講究些的,往往左手端一碗飯,右手端一碗菜湊到飯場來。不講究的人,就飯菜二合一在一個大海碗裏,飯菜堆得老高,一碗飯菜吃完,一頓飯就飽了。誰家的媳婦孝順,誰家的兒子提媒了哪家的姑娘,誰家新買了一頭豬崽,誰家的雞上蛋勤,一股腦兒的事,全在這裏說。 
  村莊十字路口的土墻、電桿、樹幹,往往也是村莊最醒目的地方,蓋著大紅印章的通告,紅紙黑字的標語,打印的或者手寫的歪歪扭扭收雞、收豬、收糧小廣告,或者一些江湖遊醫醫治跌打損傷、男女不育的傳單,全張貼在這裏了。有時,一條“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的計劃生育標語剛刷上不久,另一夥人來了,拎一桶石灰水嚓嚓將這幅標語刷掉,轉眼又寫了上:“還貸高尚,懶賬可恥!”有時是“植樹造林,綠化山河”,有時是“徹底掃除青壯年文盲”,外面的社會在忙什麼,莊裏的人在莊裏的十字路口上一看便一脈盡知了。 
  過去,莊子裏的十字路口遠沒這麼豐富,泥墻上不過刷一行“農業學大寨”的標語,刷上就是好幾年,土墻斑駁了,那殘缺的字體還依稀看得出來。最亮一點人眼的,就是那偶爾張貼在墻上、樹幹和電桿子上的“村莊詩”。村莊詩也叫君子詩,幾乎全寫在紅紙或黃紙上,詩不長,也就四行,莊子裏的人識字的、不識字的全會念。從莊中央的十字路口路過時,只要看到墻上、樹幹上或電桿上貼著一張濕淋淋的黃紙或紅紙,只要看見紙上黑螞蟻似的字兒,莊裏的人便知道又有人家貼詩了。 
這個夜晚,許多人到中年的人也往往夫婦倆肩並肩或一前一後潛入月色中去,他們的婚姻大多靠的是媒婆之言,年輕時很少這樣浪漫過,很少在月色下這樣悠閑地肩並肩甚至手攜手逛蕩過、沈醉過。他們走完一段田塍,又踅向另一段田塍,直到腿走困了,才意猶未盡地回去。但他們今晚是出來偷秋的,在莊稼地裏轉悠了半夜,總不能空著兩手回去吧,於是他們掰了別人的一個玉米棒,或扯了一棵別人菜地裏的蔥就回家了。這個夜晚,最不知疲倦的是村莊裏的孩子們,瓜果、花生、幾盤向日葵,甚至一根秋黃瓜,往日裏他們渴望的東西,今天夜裏他們東鉆西潛全偷回來了,興高采烈地堆放在自己的床頭,他們擁著這些東西終於甜甜地睡熟了。 
  莊子裏常常有許多偷秋的軼聞趣事兒,例如莊東頭的靳四爺早看上了劉老六家的一個金黃色牛腿大南瓜,偷秋時偷回來了,第二天一看,不是金黃色的那個,而是另一個嫩嫩的綠皮牛腿瓜,讓他空歡喜了一場。還有莊中央白金貴的楞小子白坤子,趁偷秋跑到鄰莊去和姑娘幽會,恰被出莊偷秋的姑娘父親撞上了,限令他幾天後央媒去攀親。在我們米家莊最笑人的偷秋趣事兒是,莊南陳貴老頭老眼昏花去偷秋,竟偷到自家的菜地裏,把家裏人留在地裏留作瓜種用的幾根老黃瓜給偷回來了…… 
  莊裏偷秋都只是象征性順手牽羊那麽一點點,老人們說,秋是要偷的,你不偷一點點,那些好收成很快就被日子帶走了,你偷秋,就偷來了好收成的種子,明年後年就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你就有好收成好運氣了。村莊人平時是很瞧不起“偷”字的。但偷秋是例外,他們是渴望從歲月中偷出一點好時光,是渴望從豐收的季節裏偷出一點好記憶,是渴望從勞碌的生活中偷出一縷樸素的溫馨和情趣。 
  在村莊的中秋之夜,皎潔如霜的月色下,一群群的村莊人悄悄穿行在田塍和玉米林之間,他們或許只偷到了玉米林中的一個玉米棒,只偷到了稻田裏一枚沈甸甸的稻穗,但他們卻從歲月中偷到了他們夢想的秋天,從忙碌的勞作中偷到了一片悠閑的月色。 
  而我們又從歲月中偷到了一點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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