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船已進了崩洪灘的咽喉處,兩面懸崖壓得江面陡地窄了。灘嘯聲轟轟隆隆,仿佛千萬副石磨一齊在這江峽中碾過。只聽見整個船身都在哢吧哢吧地響,那床堵著船底窟洞的破棉絮,早已被噝噝噴湧的水柱沖開了……我的心猛然一跳,趕緊摟過棉絮,用整個身子向洞口撲去……但是,過失已無法彌補,由於水的沖勁增加,那窟洞越來越大了。我向父親投去恕罪的驚恐的目光,但父親根本就來不及里意我了。

他在用全副精力操持著舵柄,而母親正把竹篙攥得嘰嘰作響,狠狠地對準迎面逼來的前方拐彎處的陡崖……這是一幅怎樣的驚心動魄的場景哪! 激流挾著颶風,呼嘯著向鐵青色的陡崖撞去,陡崖是雷打不動的,一個又一個浪濤全都被它掉成細碎的水沫……悲劇終於發生了:船頭絕望地向東天一翹,“咕嚕”一聲便被卷進了深淵中……

我只把雙目緊緊地閉著,等待死神把我狠狠地摔向前面的陡崖……就在這千釣一髮的時刻,我突然感覺到有一隻巨擘把我鉗住了,正一起一伏地托舉著我,繼而像扔軟皮球一樣把我扔在了江岸上……——父親哪! ——母親哪! 在我的啞啞的呼喊聲中,從下遊江岸的纖道上,蹣跚著走來了一個黑黑的人影。

步子緩慢而又凝重。萬萬沒有想到,那會是我的遍體鱗傷的父親,正背著已經死去的母親一同到來了! 慘白的月光下,我已經不敢辨認我的母親了,她的頭部及身軀,已被撞得四分五裂,雙手,卻還緊緊地握著拳頭。莫非母親的靈魂還以為是在與激流險灘延續著那場搏鬥?……我不敢打聽父親是從什麽地方把母親打撈上岸的,他的嘴唇在滲著血珠,臉上的肌肉的抽搐,卻沒有嘆息,沒有眼淚,只默默地勾下身去,叉開著十指,在沙灘上掘著,掘著……我的母親就埋在崩洪灘的灘腳下。


父親衰老多了。回家後,從不相信鬼神的父親,第一件事便是在堂屋的神龕上點了一束香,並燒了幾塊紙錢,然後呆呆地立在神龕前,好久好久。父親是在寄托著無邊的哀思啊! 資水,浩浩蕩蕩向東流去,永不停息,匯入匯庭,里進大海,然而又蒸騰成云,化為雨滴……如此周而復始。如此新陳代謝。哦,資水,日夜不停地講述著一個又一個開啟蒙昧人心的哲理。

我的父親畢竟是條硬漢子。他怎能經得起資水的撩撥?終於,在老白干的興奮中,他重又振作起來了,甩開步子,向崩洪灘的灘頭上走去,他說他要在那兒選擇一處平整地方,造一條新船,造一條能夠過洞庭、闖長江的新船,既告慰死者,也啟迪生者。父親說這話時,臉膛紅紅的,胸脯一起一伏,我知道,那一定是濃烈的老白干在燒灼著他,是男子漢的鮮紅血液在燒灼著他,是母親慘死後的悲痛在燒灼著他,是資水的哲思在燒灼著他……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我天真地想:興許,父親將會在這燒灼中得到升華,成為一尊鐵打銅鑄的塑像呢! 那麽,我便是這鐵打銅鑄的塑像的後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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