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荒唐人的夢(2)

當我走在大街上想著街燈的時候,我不時望望天空。天空黑得可怕,不過還能清晰地分辨出被撕碎的雲塊,雲塊之間是一個個無底的黑斑。在一個黑斑上,我突然發現一顆小星星,於是就仔細地觀察起來。這是因為那顆小星星提示我:我決定在今夜自殺。早在兩個月前我就果斷地下了這一決心,盡管我很窮,還是買了一支漂亮的手槍,並且在當天就裝上了子彈。但是,兩個月已經過去,手槍依舊放在抽屜里。可我無所謂地想最後找一個不那麽無所謂的時機,為什麽要這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因此,這兩個月來,我每晚回家都想自殺。我一直在等待那個機會。而現在這顆小星星提示了我,我決定今晚·一·定自殺。那顆小星星為什麽要提示我呢,我也不明白。

我正在仰望夜空,突然有個小女孩一把抓住我的衣袖。街道上已是空落落的,幾乎不見人影。遠處有個車夫在輕便馬車里睡覺。小女孩約莫八歲,裹著頭巾,穿件短外衣,渾身濕淋淋的。但我特別記得的是她那雙濕漉漉的破皮鞋,而且現在也還記得。她那雙鞋子格外引我注目。她驟然扯住我的衣袖叫喊。她沒有哭,但似乎在斷斷續續地喊著什麽,由於冷得全身打戰,未能把話說清楚。她被什麽事兒嚇壞了,絕望地叫著:“好媽媽!好媽媽!”我向她扭過頭去,不過什麽也沒有說又繼續走路,但她跑上來把我拉住。她的聲音里流露出一種小孩受了極度驚嚇的絕望心情。我熟悉這種聲音。盡管她沒有把話說完,但我明白,或者是她母親在什麽地方快要死去,或者是她們在那里出了什麽事,所以她跑出來叫人,想找點什麽,去幫助她母親。可是,我沒有跟著她去,相反,卻陡然起了趕走她的念頭。起先,我要她去找警察,她卻鬆開手,嗚嗚咽咽,氣喘籲籲,老跟在我身邊跑,不肯離開。於是,我衝她跺腳,吼一聲。她只是喊著:“老爺!老爺!

……”她突然離開了我,飛快地橫過街去:街那邊來了一個行人。看來,她不再跟著我,而去找那個行人了。

我登上五樓我的住處。我沒有和東家住在一起,我有自己的房間。我的房間小而簡陋,有一個閣樓上常有的那種半圓形窗戶。屋里有一個漆皮面沙發,一張桌子,桌上放著書,兩把椅子,還有一把舒適的安樂椅,雖然十分陳舊,但卻是一把伏爾泰式的高背深座椅。我坐下來,點燃蠟燭,開始思考。隔壁房里一片嘈雜吵鬧聲,近三天來都是如此。那里住著一個退伍大尉軍官,他邀來一大群客人——五、六個酒肉朋友,正在喝酒、玩牌賭博。昨晚上他們竟然打起來了,我知道,他們有兩人互相揪住對方的頭髮久久不放。女房東想數說他們,但懼怕那大尉。住在我們這兒的還有另一家房客:一位身材瘦小的團長太太,帶著三個幼小的孩子。他們住進來後小孩都病倒了。太太和孩子們都害怕大尉,怕得昏厥過去,整夜打哆嗦,畫十字,她的幼子被嚇得患了癲癇病。我確切知道,大尉有時候在涅瓦大街上攔路乞討。他沒有找到職業,但奇怪的是(我正要說此事),他住進來整整一個月都沒有給我制造過麻煩。自然囉,從一開始我就回避同他結識,而他對我從一開頭也不感興趣。不過,他們在一墻之隔的那邊,不論怎麽喊叫,也不論他們是幾個人——我一直都不在乎。我整夜坐著,確實沒有聽到他們爭吵、打架——甚至把他們忘了。我每晚徹夜不眠,這樣已經有一年了。我通夜坐在桌旁安樂椅里什麽事也不做,只在白天讀讀書。我這樣坐著什麽也不去思考,若是有什麽念頭在腦子里閃現,我也聽其自然。每晚要點完一支蠟燭。我靜靜地在桌旁坐下,把手槍拿出來放在面前。當我放下手槍時,我記得問過自己:“是這樣嗎?”接著就斬釘截鐵地回答自己:“是這樣的。”也就是自殺。我知道,我今晚一定會自殺,而在這桌旁還要坐多久——我也說不上。要不是那個小女孩出現,我肯定早已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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