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到元初書法大家鮮于樞的行草,「山僧獨向山中老,唯有寒松見少年」。

  字雖是走雲連風,氣勢磅礴,觸目卻教人看出大寂寞來:即使心如止水的山僧,也有他的青春歲月,也有他的盛年,然而朝顏瞬息,只有寒松獨見;人,只是悠悠地老去。

  這樣的寂寞,也透露在陶淵明用最平靜的語氣描寫墟里之人「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或抒說自己農事稍歇,「長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的時候。熱愛田園如陶淵明,如果周圍的人相見但道桑麻,唉,你要原諒他的寂寞,桑麻之外柴扉長掩的寂寞,知道日月擲人而去,人事轉瞬零落的寂寞。


  所有的繁華都有歇盡時的冷清,熙攘的人群裡也會有大寂寞。然而有一種寂寞是剝盡了繁華的結果,選擇了這寂寞的人,只是義無反顧地,把生命典當給它,從換得的寂寞裡咀嚼出苦澀的創作動力來,看奧基菲的畫就給你這感覺。奧基菲無疑是美國最重要的畫家之一,然而她也是一個把半生埋失在新墨西哥沙漠的滾滾黃沙中的女子,她用最明麗最女性的色彩同時捕捉這野地裡盛放的生命和赤裸裸的死亡──一邊是逼人而來的花卉,飽蘸著活力;一邊是血肉全銷的動物白骨,以空洞的眼眶,看著大千。──她的筆觸,介於一絲不苟的寫實和意在畫外的象徵之間。寫實的部分,我們都看懂了,象徵的呢?是剝去了文明的外衣後,獨對生命真相的探索麼?還是調和生死兩極的努力?我們也確實不難在她的畫中看出盛開的花朵和枯骨之間相似的地方。

  然而奧基菲的繪畫世界裡並不容納人事,連道桑麻消長的人事也沒有,她選擇了滾滾黃沙的大寂寞,讓那寂寞成就她獨特的美感,完成她對生命的詮釋。


  似乎鮮于樞和陶淵明都比較自憐一些,也可能是文學比了繪畫容易自憐。然而寂寞本來既可能是對一個空寥景象的表面解釋,也可以是主觀的自我感受。我們以為寂寞的黃沙,對奧基菲也許充滿了繁複的意象和探索的可能;我們以為回到田園樂在其間的陶淵明,卻自有他「鳥獸不可與同群」的孤獨失望。史載鮮于樞「晚年懶不耐事,閉門謝客……以研讀終其身」。鮮于樞其實只活了四十五歲,所謂晚年,還是許多人的少壯,他畢竟也是那選擇了把生命典給寂寞,從中咀嚼出苦澀的創作力的人。(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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