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佛的一首名詩,寫給他的矜持的情人,說倘若世界無盡時間無窮,矜持便不成其為病,「我的愛,縱然早於天地之始,你也可以一直拒絕到末日。」這多情的詩人,說他並不在意他的癡愛綿長成幾千年,用來一一讚美過情人眉眼身體的每一部分,最後一個世代才終於到達她的心。「可是」,詩人峰迴路轉,圖窮匕現:


    背後我總聽得

    時光之神駕著有翼的馬車

    飛馳而來:

    在你我前方遙遙橫亙的

    卻是永恆的無邊荒漠。


  在那「荒漠」,詩人預言,美貌消失,歌聲歇止,固守的貞節無非饜了黃土下的蟲虺,而情愛成灰。


  所以,馬佛要他的情人,語氣一邊是要脅一邊催促,「當青春在你的容顏留駐如朝露」,當熱情正熾,且及時行樂吧,「以歡樂衝決生命一扇扇的鐵門。」

  時間轔轔的馬車如飛而來,我們都聽到它的聲音了。兩千年前的一個不知名的詩人,也許在長安市上,也許在洛陽酒坊,不也曾聽這聲音而覺人生如寄,興嘆「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麼?然而,一個類似的感悟,有時會導向兩個完全不同的決定:在哀生之須臾的同時,有人要及時行樂、美酒紈素,有人則要發憤上進惜取寸陰;正如同樣了悟了繁華易逝,賈寶玉選擇的是斬斷情緣,遁入空門,甄寶玉卻要立志功名重整家業。

  有人不僅看到人生如寄,時光的馬車轔轔而來,且看到整部人類文明的大歷史也只是西移之日,黑暗等候在盡頭。近代美國詩人麥克里希。曾把一首發歷史之悲情的詩冠以這樣囂張的題目──〈你.安德魯馬佛〉。詩裡,西風殘照一寸寸被夜色取代,漸長的日影自古波斯、克里特,一路掩襲而過北非南歐。──「終至夜沉,地面再無低垂的慘淡的光,海上也無長日照耀。」對於時間,人能做的,麥氏覺得,不過是:


    在陽弋下俯身

    去感覺那快速而隱匿的

    夜的陰影來臨……


  這首詩,和馬佛的關聯也許在隔代的兩個詩人都同樣感受到時間對人事的無情。在對抗這無情時,馬佛想抓住短暫的歡樂和青春,麥克里希卻看見歷史終點的沉黑,連悲願也不暇抒發。「你,安德魯馬佛」,怎麼了呢?「永恆的無邊荒漠」籠罩著的無非是夜的陰影麼?


  如果也給那位勸人「莫待無花空折枝」的詩人寫這樣一個回應,「嘿,杜秋娘」也許是個醒眼的題目。

  卻說什麼呢?

  我們比麥克里希領會過更多興衰的滄桑,知道空枝也許再發花,黑夜過後仍有黎明。

  可惜這似乎不是那要人惜取少年時的詩人所關切的。一樣的感悟總帶來不一樣的決定。(一九八七年七月二一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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