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鶇鳥的夜晚(下)

我在院子里吹滅防風燈籠,雅各布抖去黑色大傘上的積雪。我把馬丁從馬車上抱下來,把他睡著抱進他的房間。他沒有感覺到我在抱他。我把他和著大衣抱到床上。第二天早晨,我走進他的房間,看見他躺在床上,醒了。他問我是不是去萊尼姨那兒。我說:不。我脫下他的大衣。他的襪子被雪弄濕了。我把襪子從他腳上脫下來時,他哭了,不讓我脫。那天早晨,當雪從房頂上滑落,落在院子地上的雪上時,雅各布給他的姐姐寫了一封信。信與其說是用手寫的,不如說是用臉寫的。當他第三次,而且是聲音越來越大地朗讀那封信,並且用指尖滑過寫下的每一行字時,我看著他長長的食指。他朗讀道:到了春天我們會過去,現在路都給雪封住了,他的鄰居去樹林中砍木頭時,差點讓狼給吃掉。雅各布折起信。我想到了那首歌,在回村的路上,馬丁的後背透過大衣唱的那首歌。雅各布把信放進信封,說:如果萊尼在冬天死了,那她就完了,因為她是聾子,沒人去看望她,如果她死了,村子里甚至都不會有人發現。

 

火車站有四個父親,四個兒子和四件行李。馬丁是第五個。火車開動時,他們揮動雙手。他們手在揮動著,嘴在唱著。歌聲越來越低,直到完全啞然。但是手還在揮動,在火車邊上揮動,在煙霧中揮動。 

我們很少談論馬丁。如果我們談到他了,那也不是在談論他。即便談到他了,也總是很短的幾句,他這會兒有可能在哪兒睡,可能在吃什麽,他現在是不是有可能在受凍。有一天夜里,雅各布走過漆黑的房間,把他的被子放在椅子上。壁爐里還在閃爍著火光。我看見雅各布沒帶被子走回自己的床,還看見他沒有被子躺在白色的床單上。我聽見他在嘆氣,他睡不著覺。於是我從我的床上坐起身,說:“馬丁走的時候,鶇鳥那麽大,把院子都遮蓋住了。它叫的聲音很大。它用它的戰爭把世界都搞瘋狂了。它已經飛了好幾個月了,不肯停下來。在去火車站的路上,馬丁的後背在你和我之間唱了鶇鳥的那支歌。”雅各布把臉扭向我,大聲嚷道:“你說什麽戰爭和世界。你根本沒有見過世界。”我靜靜地哭了,靜得讓哭泣變成了一種沈默。雅各布不說話了,他的眼睛在放光。

 

春天到了。我們經常在院子里,在園子里。雅各布天天坐在三葉草園子的一個樹樁上曬太陽。他經常閉著眼睛,轉動手中的鐮刀。 

有一次已經是夏天了,而且也很熱了,他閉著眼睛在樹樁上坐了很長時間,我心想:他肯定睡著了,我應當過去叫醒他。我走進園子門,穿過三葉草地,朝樹樁走去。我正要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的眼睛睜開了,嚷嚷道:“你什麽時候過來的?”他沒有睡著。因為他聽不見,所以沒有聽見我的腳步聲。 

秋天是溫暖的。山崗上的樹葉火紅。郵遞員隔著柵欄遞給雅各布一張軍郵明信片。雅各布拿著明信片走進屋子,坐在空桌子邊,看信。他把信唸了三遍,聲音一遍比一遍大,因為看信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在他旁邊坐下。我看著床。看著床單上馬丁的羊毛襪。襪子被雪弄濕了。我把襪子從馬丁的腳上脫下來時,他掙扎不願意。

 

萊尼死了十三年了。自從那個鶇鳥的夜晚以後,雅各布就再也沒有給自己蓋過被子。到了冬天,他連白天也躺在床上。他呼吸呼嚕呼嚕地很艱難,吐出來的是沫子。這一年的冬天他死了,這一年冬天的雪是土,一碰到村子就化了。這一年的冬天,村子又髒又黑,就如同一個在泥巴地上的糞堆里翻來找去的屎殼郎。 

這個世界我什麽都沒有見識過,因此我什麽也不懂。每當看見山崗上面有樹葉,我都會隨便地獨自去想,我們的村子那麽的小,就如同在一個大罐子里一樣。沒人會找尋這個村子,沒人會發現這個村子。對世界來講,它只是戰爭中的一個選項。 


雲團每天早晨都會飄遊過樹葉。它們是山崗上的一條血色的帶子。

如果我說,馬丁的死亡是因為那隻鶇鳥,有誰會不相信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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