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老人們講。他到我家來那不過才二十歲呢。身子銅幫鐵底的,一個人可以單拱八百斤重的小車,可是在我記事的時候他已是六十多歲的暮氣人了。那時他的活是趕集,喂牲口,農忙了擔著飯往坡裡送。曬場的時節有時拿一張木叉翻一 翻。揚場,他也拾起張掀來揚它幾下,別人一面揚一面稱讚他說:「好手藝,揚出個花來,果真老將出馬一個趕倆。」

從我記事以來,祖父沒曾叫過他一聲老哥哥,都是直呼他老李。曾祖父也是 一樣。

曾祖父的脾氣很暴,好罵人「王八蛋」。他老人家一生起氣來,老哥哥就變成「王八蛋」了。

祖父雖然不大罵人,然而那張不大說話的臉子一望見就得叫人害怕。老哥哥 趕集少買了一樣東西,或是祖父說話他耳聾聽不見,那一張冷臉,半天一句的冷 話他便伸著頭吃上了。我在—邊替老哥哥心跳,替老哥哥不平。心裡想:「祖父不也是老哥哥手下長大了的嗎?」

老哥哥對我沒有那麼好的。我都是牽著他的小辮玩。他說故事給我聽。他說他才到我家來,我家正是旺時;六曾祖父做大京官,門前那迎風要倒的兩對旗桿 是他親手加入豎起來的,那時候人口也多,真是熱鬧。語氣間流露著「繁華歇」 的感歎。我小時候最是迷賭,到了輸得老鼠洞裡也挖不出一個銅錢來的困窘時, 我便想到老哥哥的那個小破錢袋來了。錢袋放在他枕頭底下,順手就可以偷到的, 早晚他用錢時去摸錢袋,才發現裡面已經空空了。他知道這個地道的賊,他一點 也不生氣。我後來向他自首時是這樣說的:「老哥哥,這時我還小呢,等我大了 做了官,一定給你銀子養老。」

他聽了當真的高興。然而這話曾祖父小時曾說過,祖父小時也曾說過了!

在黃昏,在雨夜,在月明的樹下,他的老話便開始了。我側著耳朵聽他說長毛作反,聽他說天下掉下彗星來。然而給我印象最深的要數這一次了。那年我八 歲,母親躺在床上,臉上蒙一張白紙,我放聲哭了,老哥哥對我說母親有病,他到呂標去取藥吃上就好了。後來給母親上墳也老是他擔著菜盒我跟在後頭,一路上他不住的說母親是叫父親氣死的。「當年大相公,剪了髮當革命黨,還在外面和別的女人好,你小時穿一件時樣的衣裳,姑們問一聲『又是外邊那個娘做來的 』,這話叫你娘聽見,你想心裡是什麼味?而後,皇帝又一勁的殺革命黨,你爺戴上假髮到處亡命。這兩樁事便把你娘致死了。」

老哥哥一天一天的沒用了。日夜蜷縮在他那一角炕頭上,像吐盡了絲的蠶一 樣,疲憊抓住了他的心。背屈得像張弓。小辮越顯得細了。他的身子簡直成了個季候表,一到秋風起來便咯咯的咳嗽起來。

「老李老了!老李老了!」

大家都一齊這麼說。年老的人最不易叫人喜歡。於是老哥哥的壞話塞滿了祖父的耳朵。大家都討厭他。討厭他耳聾,討厭他咯咯鬧得人睡不好覺,討厭他冬天把炕燒得太熱,他一身都是討厭骨頭,好似從來就沒有過不討厭的時候!祖父最會打算,日子太累,廢物是得剷除的,於是尋了一點小事便把五十年來的跑裡 跑外的老哥哥趕走了。我當時的心比老哥哥的還不好過,真想給老哥哥講講情, 可是望一下祖父的臉,心又冷了。

老哥哥臨走淚零零的,口裡半詛咒半咕嚕著說:「不行了,老了。」每年十 二弔錢的工價算清了帳,肩一個小包(五十年來勞力的代價)走出了我的大門。 我牽著他的衣角,不放鬆的跟在後面。

老哥哥兒花女花是沒有一點的。他要去找的是一個嗣子。說家是對自己的一個可憐的安慰罷了。但是,不是自己養的兒子,又沒有許多東西帶去,人家能好好養他的老嗎?我在替他擔心著呢!

十年過去了,可喜老哥哥還在人間。暑假在家住了一天,沒能夠見到他。但從三機匠口裡聽到了老哥哥的消息,他說在西河樹行子裡碰到老哥哥在背著手看夕照,見了他還親親熱熱的問這問那,他還說老哥哥一心掛念我莊裡的人,還待 要鼓鼓勁來耍一趟,因為不過二里地的遠近,老哥哥自己說腳力還能來得及呢。

又是秋天了。秋風最能吹倒老年人!我已經能賺銀子了,老哥哥可還能等得 及接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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