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賁·電視劇《知青》帶來什麼樣的記憶?

由著名作家梁曉聲擔綱編劇的《知青》放映後,引起了許多不同的批評,大多集中在“真實感”的問題上。有的批評比較簡單,如“知青衣裝怎可能整齊如新?”與此相比,來自知青觀眾的批評則提供了更多的生活細節。心理學研究發現,人對青少年思想形成期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具有特別清晰、深刻的記憶,以至於終身難忘。知青對自己上山下鄉的生活細節便擁有這種性質的記憶。而這種記憶正是他們用以衡量《知青》中許多細節是否真實的實在對照。

網上有一篇《敬告梁曉聲我們還活著》的文章,作者耶子就是用自己親身經歷的生活細節來對照他在《知青》中看到的種種虛假。例如,“連隊廣場上竟然有成排的自來水,這也虛假得太離譜了吧”。耶子說,他以前所在的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22團六連的是全團最大最好的連隊,“也只有3口井,每口井都至少三、四十米深,水桶是用鐵軲轆把搖上來的。老職工告訴我們冬天一定要戴手套,否則因為零下40多度太冷,鐵軲轆把會把手掌的皮膚粘去。在新建連,為了挖這樣的深的井,經常有知青在挖井時滑入井中摔死”。

耶子的勞動記憶更是苦不堪言,“麥收時常常48小時連續工作,期間最少時只能睡2、3 小時。即便這樣極度困乏疲勞,睡前還要讀一下‘老三篇’‘雷打不動’(那時最常使用的詞),這時每個人都躲在炕上的帳子里,帳子外成千上萬的蚊子在吼叫(那嗚嗚的聲音簡直無法讓人相信是蚊子的叫聲)。在地里割麥子又被漫天飛舞的‘小咬’(一種北大荒特有的小蟲子)叮咬得皮膚瘙癢和腫起來。”

與這樣的艱苦生活和勞動條件相比,“文革”中的那種“思想革命化”更是給耶子留下了終身難忘的精神創傷,“早請示晚匯報是知青生活中絕對不可能沒有的事,劇中怎麼沒有?” 耶子所記憶的那些政治生活細節是絕大多數知青所極為熟悉的:“當時我們進食堂吃飯前都首先在食堂門口按照排、班排好隊,喊‘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三遍後才能排隊進食堂吃飯,每桌6個人,三男三女,站著吃飯,根本不可能有坐著吃飯的事。連里開大會如果是在晚上的話(因為經常有最高指示中央文件發佈,就得什麼時候到了連隊什麼時候就得開會傳達,一刻不能延誤),就搬上長條鋸下的木頭在食堂一排排橫放好,每人就依照排班坐下開會,如果是白天開會,就在曬谷場席地而坐”。

知青的記憶是“文革”記憶的一部分,在“文革”記憶還有許多禁區的今天,知青記憶被美化,本不是一件太令人意外的事情。問題是,這種不真實的美化恰恰是以歷史真實的面目展現在觀眾面前的。有人為《知青》辯護說,對於一部電視劇來說,主觀的“觀眾接受”比客觀的“歷史真實”更為重要,“這部劇顯然不是‘老三屆’們的專屬,不同時代的人看過都會有截然不同的觀後感。有的老知青認為劇中表現的知青生活不夠艱苦;有的90後觀眾則認為當年的激情歲月值得向往”。

如果《知青》僅僅是讓像耶子這樣的觀眾覺得虛假,那還至少能勾起他們的對知青生活和“文革”往事的一些真實回憶,這些刻骨銘心的創傷性記憶中其實已經包含了某種對“文革”政治瘋狂的反思。但是,如果這個劇帶給觀眾的不是這種反思(不管多麼間接或模糊曖昧),而是對所謂“激情歲月”的“向往”,那就遠遠超出了一個故事的細節真實範圍,使《知青》成為一部足以令人擔憂的作品。

為了不至於營造“激情歲月”的虛幻景象,電視劇的編劇似乎有責任明確地告知觀眾,自己只是在“說故事”,而不是在“記憶”那一段被稱之為“知青歲月”的“歷史”。故事是在被稱為“歷史”的時間中進行的,但這個時間的背景並不能等同為記憶,這個歷史背景與其說是編劇者可靠的知識源泉,還不如說是他自身殘缺的象征,然而,它也反映了我們共同生存狀態的種種不足,以及我們無法表達共同記憶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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