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初秋篇·九月十九日

昨夜為貓聲吵醒。貓之好鬥過於狗,強者往往橫行四至,入人境域,逼迫地主,不分公母,都有此性。貓的決鬥為時極短,大率不出三、五秒,但對陣架勢,嘶聲威嚇,往往相持一、二十分鐘,實在不成比例。貓的威嚇聲大似棄嬰啼母,又似鬼物夜號,一陣尖似一陣,排濤倒浪,自黑暗中襲來,淒厲恐怖,令人懾慄。白日裏是那樣溫馴可愛的小動物,半夜裏居然會變得妖巫惡鬼般淒厲,真令人不解。因此入黑夜遇見貓,總有妖氛鬼氣之感,尤其是黑貓,一股陰森之氣,教人肌寒骨冷。有白日便有黑夜,有上帝便有撒旦,貓可視為太極的分化,晝則為陽,夜則為陰,只有這樣去了解,此外能對牠抱什麼態度?每次夜裏被貓聲驚醒,總覺得很不快,要說我現時的生活有那裏不滿意,那就是黑夜的貓。論理,夜色以無邊的規模把人籠罩,人應該覺得恐懼惴慄,但是除了婦孺之外,大男人一般是無所謂的。其所以如此,是黑夜對婦孺雖有質感,在大男人卻覺得只像一襲黑霧,輕飄飄的,幾乎可以說是沒有質感。但是黑夜無邊的黑,若轉換成聲音,則它的質感就很可觀了,半夜淒厲的貓叫,大概就是黑夜的聲化罷!

田裏有事做的時候,倒不覺得割草飼牛是種負擔,如今真的坐在書桌前,下功夫看書,纔覺得是件大麻煩事。一本書正看到深刻處,又到近午了,不出去割幾總草,下午就非得牽了牛出去不可。牛哥老是在家裏待著,也許會出毛病,不得已,午後牽了牠出去,沿著小溪向東而進,很久沒到山腳下的林子裏去了。於是穿過荒原,直到了林邊。將牛哥放在溪邊吃草,信步走進林子裏去蹓躂蹓躂。這座林子的可愛,不僅在它幾百年的古樹,更在其不知年數的古藤,粗如臂,繚繞屈曲,如蛟似蟒,意態萬千。當年族人墾荒,沒有選在林邊搭屋建莊,就為迷信古林多怪,寧願揀個遼曠之地,以陽剋陰。若非格於眾口,不願違俗,我早遷居此處,與林木比鄰了。林中植物,除古樹古藤本身之外,女蘿是最顯明的,有稀疏如帶的,有成匹如縑的,更有整面如帷如帳如幕的,彷彿那是林妖的戲臺似的,正不知幕後排的是什麼戲齣,只等幕起,便有樹怪草精,婆娑起舞。

天地間的精英,向來大多是被人閒卻著的。人間裏的天才往往是最被冷落的,自然界的奇葩奇卉,何嘗不如是!所謂深谷幽蘭,是生長在深谷中的幽隱處的啊!一旦人類熱切地想發掘天才,搜求稀珍,世界的精英就不復有餘蘊了,那時也差不多就是世界的末日了。林中有的是最美麗的各種蘭科花卉、山蘇、海金沙。農家是沒興趣的;商人是錢鼠,自然對此全然無知且離得遠;這些無上的造化,是專屬讀書人的。但是當世界末日到了,天才彼尊重了,這些老天原有意閒卻在世界最隱蔽的角落裏的造化,或許將被熱切地搜求,被那大多數的俗物蹧蹋了,或被浪子們傾家蕩產時當做最後一批家珍賣掉。林中的鳥類和田野有異,烏鴉、喜鵲、老鷹性喜居高,森林是牠們理想的家園。意外地看到一隻大蒼鷺和虎鶇;可巧碰上白眉鶇過境,一群大約有兩百來隻,在白樟上喧騰不休。小溪流穿林間,是這座森林的腹地勝景。或兩岸古木對抱,女蘿成簾,下拂溪水;或叢薄乍啟,草地臨溪,明光旖旎,自為洞天。密菁滅徑,深草蔽蹊,溪岸容足,則攀條附幹而行;逼仄難通,則涉水溯流而進。蜿蜒迴旋,五步殊境,十步異世,迷而不返,樂而忘歸。是這般迷人的一座森林,一直連到山,平時很少進入,總覺幽境天然,偶一涉足,容或可許,若迭至紛擾,無乃罪過。大率春秋各造訪一次,其餘則只在林外眺望瞻仰而已。但每日飲食洗滌,全用林中流出的溪水,說來受惠實在多而又多。

直留連到林中漸暗,方纔出來割了十數總草,由牛哥馱著,愉快地在暮色蒼茫中,在疏落的小雨中,緩步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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