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瑪海〔1〕
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麽你此後一生中不論去到哪里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
“你就是這樣的人。你們都是這樣的人。”斯泰因小姐說。你們這些在大戰中服過役的年輕人都是。你們是迷惘的一代。”
“真的嗎?”我說。
“你們就是,”她堅持說。“你們對什麽都不尊重。你們總是喝得酩酊大醉……”
……
我記得他們怎樣裝了一車傷員從山路下來狠狠踩住剎車,最後用了倒車排擋,常常把剎車都磨損,還記得那最後幾輛車子怎樣空車駛過山腰。我想到斯泰因小姐和舍伍德·安德森以及與自我中心和思想上的懶散相對的自我約束,我想到是誰在說誰是迷惘的一代呢?接著當我走近丁香園咖啡館時,燈光正照在我的老朋友內伊元帥的雕像上,他拔出了指揮刀,樹木的陰影灑落在這青銅雕像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背後沒有一個人,而滑鐵盧一役他打得一敗塗地。我想起所有的一代代人都讓一些事情給搞得迷惘了,歷來如此,今後也將永遠如此。
註釋
〔1〕 即瑪麗·韋爾什·海明威(Mary Welsh Hemingway, 1908—),作者的第四任妻子。
聖米歇爾廣場的一家好咖啡館
當時有的是壞天氣。秋天一過,這種天氣總有一天會來臨。夜間,我們〔1〕只得把窗子都關上,免得雨刮進來,而冷風會把壕溝外護墻廣場上的樹木的枯葉卷走。枯葉浸泡在雨水里,風驅趕著雨撲向停泊在終點站的巨大的綠色公共汽車,業余愛好者咖啡館里人群擁擠,里面的熱氣和煙霧把窗子都弄得模糊不清。那是家可悲的經營得很差勁的咖啡館,那個地區的酒鬼全都擁擠在里面,我是絕足不去的,因為那些人身上髒得要命,臭氣難聞,酒醉後發出一股酸臭味兒。常去業余愛好者咖啡館的男男女女始終是醉醺醺的,或者只要他們能有錢買醉,就是這樣,大多喝他們半升或一升地買來的葡萄酒。有許多名字古怪的開胃酒在做著廣告,但是喝得起的人不多,除非喝一點作為墊底,然後把葡萄酒喝個醉。人們管那些女酒客叫做Poivrottes,那就是女酒鬼的意思。
業余愛好者咖啡館是穆費塔路上的藏垢納汙之所,這條出奇地狹窄而擁擠的市場街通向壕溝外護墻廣場。那些老公寓房子都裝著下蹲式廁所,每層樓的樓梯旁都有一間,在蹲坑兩邊各有一個刻有防滑條的水泥澆成的凸起的鞋形踏腳,以防房客如廁時滑倒,這些下蹲式廁所把糞便排放入汙水池,而那些汙水池在夜間由唧筒抽到馬拉的運糞車里。每逢夏天,窗戶都開著,我們會聽到唧筒抽糞的聲音,那股臭氣真教人受不了。運糞車漆成棕色和橘黃色,當這些運糞車在勒穆瓦納紅衣主教路緩緩前進時,那些裝在輪子上由馬拉著的圓筒車身,在月光下看去好像布拉克〔2〕的油畫。可是沒有人給業余愛好者咖啡館排除汙穢,它張貼的禁止公眾酗酒的條款和懲罰的法令已經發黃,沾滿蠅屎,沒人理睬,就像它的那些顧客一樣,始終一成不變,身上氣味難聞。
隨著最初幾場寒冷的冬雨,這座城市的一切令人沮喪的現象都突然出現了,高大的白色房子再也看不見頂端,你在街上走,看到的只是發黑的潮濕的路面,關了門的小店鋪,賣草藥的小販,文具店和報亭,那個助產士——二流的——以及詩人魏爾倫〔3〕在那里去世的旅館,旅館的頂層有一間我工作的房間。
上頂層去大約要走六段或八段樓梯,屋里很冷,我知道我得去買一捆細枝條,三捆鉛絲紮好的半支鉛筆那麽長的短松木劈柴,用來從細枝條上引火,加上一捆半乾半濕的硬木爿才能升起火來,讓房間暖和,這些要花我多少錢啊。所以我走到街對面,擡頭看雨中的屋頂,看看是否有煙囪在冒煙,煙是怎樣冒的。一點沒有煙,我想起也許煙囪是冷的,不通風,還想起室內可能已煙霧彌漫,燃料白白浪費,錢隨之付諸東流了,就冒雨繼續前行。我一直走過亨利四世公立中學、那古老的聖艾蒂安山教堂、颳著大風的先賢祠廣場,然後向右拐去躲避風雨,最後來到聖米歇爾林陰大道背風的一邊,沿著大道繼續向前經過克呂尼老教堂和聖日耳曼林陰大道,直走到聖米歇爾廣場上一家我熟悉的好咖啡館。
這是家令人愜意的咖啡館,溫暖、潔凈而且友好,我把我的舊雨衣掛在衣架上晾乾,並把我那頂飽受風吹雨打的舊氈帽放在長椅上方的架子上,叫了一杯牛奶咖啡。侍者端來了咖啡,我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本筆記簿和一支鉛筆,便開始寫作。我寫的是密歇根州北部的故事,而那天風雨交加,天氣很冷,正巧是故事里的那種日子。我歷經少年、青年和剛成年的時期,早已見過這種秋天將盡的景象,而你在一個地方寫這種景象能比在另一個地方寫得好。那就是所謂把你自己移植到一個地方去,我想,這可能對人跟對別的不斷生長的事物一樣是必要的。可是在我寫的小說里,那些小夥子正在喝酒,這使我感到口渴起來,就叫了一杯聖詹姆斯朗姆酒。這酒在這冷天上口真美極了,我就繼續寫下去,感到非常愜意,感到這上好的馬提尼克〔4〕朗姆酒使我的身心都暖和起來。
一個姑娘走進咖啡館,獨自在一張靠窗的桌子邊坐下。她非常俊俏,臉色清新,像一枚剛剛鑄就的硬幣,如果人們用柔滑的皮肉和被雨水滋潤而顯得鮮艷的肌膚來鑄造硬幣的話。她頭髮像烏鴉的翅膀那麽黑,修剪得線條分明,斜斜地掠過她的面頰。
我注視著她,她擾亂了我的心神,使我非常激動。我但願能把她寫進那個短篇里去,或者別的什麽作品中,可是她已經把自己安置好了,這樣她就能注意到街上又注意到門口,我看出她原來是在等人。於是我繼續寫作。
這短篇在自動發展,要趕上它的步伐,有一段時間我寫得很艱苦。我又叫了一杯聖詹姆斯朗姆酒,每當我擡頭觀看,或者用卷筆刀削鉛筆,讓刨下的螺旋形碎片掉進我酒杯下的小碟子中時,我總要注意看那位姑娘。
我見到了你,美人兒,不管你是在等誰,也不管我今後再不會見到你,你現在是屬於我的,我想。你是屬於我的,整個巴黎也是屬於我的,而我屬於這本筆記簿和這支鉛筆。
接著我又寫起來,我深深地進入了這個短篇,迷失在其中了。現在是我在寫而不是它在自動發展了,而且我不再擡頭觀看,一點不知道是什麽時間,不去想我此時身在何處,也不再叫一杯聖詹姆斯朗姆酒了。我喝膩了聖詹姆斯朗姆酒,不再想到它了。接著這短篇完成了,我感到很累。我讀了最後一段,接著擡起頭來看那姑娘,可她已經走了。我希望她是跟一個好男人一起走的,我這樣想。但是我感到悲傷。
我把這短篇合起在筆記簿里,把筆記簿放進上衣的暗袋,向侍者要了一打他們那兒有供應的葡萄牙牡蠣和半瓶干白葡萄酒。我每寫好一篇小說,總感到空落落的,既悲傷又快活,仿佛做了一次愛似的,而我肯定這次準是一篇很好的小說,盡管還不能確切知道好到什麽程度,那要到第二天我通讀一遍之後才知道〔5〕。(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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