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走進麥當勞，在櫃臺點了一份麥香雞套餐，如果旁邊有個市場調査人員問你："為什麽買麥香雞套餐？"你會怎樣回答？

你會說："因為我喜歡麥香雞，也喜歡薯條，所以買麥香雞套餐。"或許你會說："因為我總是買麥香雞套餐。"或許你會說："因為我這次想吃點不一樣的，所以就買了麥香雞套餐。"

再假定：如果那位市調人員對你給的答案還不滿意，堅持追問："為什麽你喜歡麥香雞？"或"你為什麽總是買麥香雞？"或"你為什麽今天想要吃不一樣的？"你又會怎麽反應？

我相信很多人會感到不耐煩，還有不少人就不理他了。

這樣的過程，說明了幾件事：第一，我們不覺有責任跟別人多交代我選擇買什麽、吃什麽的理由，那是我們的私事、私人選擇；第二，在選擇麥當勞餐點時，我們覺得用"喜歡"、"習慣"、"變化"等理由解釋，就已經夠了。事實上，你再問問自己就可以確認，一般我們決定買麥克雞塊或麥香雞，心中基本的論理，自己告訴自己的，大概也不出就是這樣的理由，這個層次的答案。

換一個問題，如果現在談的不是在麥當勞點餐，而是討論把選票投給哪個政黨的哪個候選人，情況又會如何呢？人家問："為什麽投民進黨的某某某呢？"你會回答："因為我喜歡某某某。""因為我總是投民進黨。""因為我過去都投國民黨，這次想換個不一樣的。"

如果別人追問："為什麽喜歡某某某？""為什麽總是投民進黨？""為什麽這次要換投不同政黨？"你會不會覺得不耐煩，覺得自己明明已經講清楚了？

通常不會。通常我們會有壓力覺得應該多說幾句，某某某有魄力，民進黨代表本土價值，國民黨執政太久了，等等。

這就是為什麽政治有那麽多話題可以談，相對地，很少人熱衷談論麥當勞各種餐點的好壞優缺點吧！換句話說，碰到政治上的選擇，我們就覺得應該要更負責一點，不只選了，還要有比較仔細的選擇道理。壓力從哪裏來的？從一種普遍的公民意識而來，覺得證明自己投票選擇有道理是我們的責任，是一件重要的事。進而覺得別人有權利知道我投票選擇的道理，如果我糊弄過去隨便講講，會被人家看不起。當然，反過來，我也覺得自己有權利去問、去知道別人投票選擇的理由。

別小看我們生活裏已經習慣成自然的這件事。公民意識其實從來不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更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然而類似這樣的公民意識，卻是現代民主制度賴以正常、有效運作的基本條件。

先說公民意識不是理所當然。衡量一件簡單的事就好了：在麥當勞選什麽餐點，跟投票選哪個"立委"，哪個比較要緊？很多人都會直接回答："當然是選'立委'！"但讓我們冷靜一點退回頭想：真的嗎？從切身上看，麥克雞塊是你真正要嘗到、真正要吃下去的，"立委"跟你之間的關系卻不確定得很。而且你很清楚麥克雞塊和麥香雞在味道上的差異，卻無法真正分辨民進黨"立委"和國民黨"立委"當選對你個人造成的差異。還有，在麥克雞塊和麥香雞之間選錯，你馬上領受到錯誤的結果，投票投錯了會有什麽後果，其實你根本無法直接掌握。

事實是，從個人角度上看，選餐點比選"立委"重要多了！那為什麽選餐點我們只需簡單、膚淺的理由，選"立委"卻要認真思索這麽多復雜道理來？這是學習而來的，這是社會集體機制反復強調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

如果照著每個人切身的利害關系，那麽誰要關心"立委"選舉怎麽選？可是如果大家在意選麥克雞塊的程度勝過選立委，那麽政治選舉有何意義？沒有一點分量的選舉、沒有選民註意的政治，還可能會好嗎？

民主必須依靠大家超乎自身利害地"過度"關心政治，甚至產生強烈錯覺，以為自己的一票真能有所改變有所影響，民主才能靠選舉發揮效能。

民主，尤其是代議制民主，其實建立在一個吊詭上——一般人真正取得的權利，主要只有投票權，而且投票又只能在規則限定下在有限的幾個人中圈選，這是何其渺小的權利啊！然而明明是這麽小之又小的權利，可是許多人的參與認知卻遠高過實質的權利。

我們沒辦法直接定法案、審預算，我們甚至沒辦法像古希臘城邦市民，決定選誰當執政官就選誰，不必管他有沒有登記為候選人、有沒有被政黨提名。我們也沒辦法享受古希臘城邦市民在陶片上寫討厭的人的名字，到達一定數量就可以把那個人驅逐流放的過癮權利。

可是各種機制卻幫助我們產生幻覺，不斷放大自己在政治上擁有的權利與影響。我們相信自己投下的一票，不只會決定誰當選，會決定哪個政黨執政，還會決定國家發展與社會改革的方向。

民主最大的力量，也是民主最堅實的保障，其實正是來自這種放大、誇大的政治想象。這是公民意識的核心內容，也是民主文化的具體內容。沒有這種幻覺與想象，就無從呼喚刺激公民對政治的責任感，也就無從建立公民對政治道理的思考習慣。

臺灣的民主發展，分成兩個相關但不完全相同的方向進行。一邊是民主，尤其是選舉制度的逐步建立，然而法律與制度不足以自行，所以另一邊還有公民意識與民主文化的演變。公民意識的成長，很大一部分靠過去長期"瘋選舉"的熱情。投註許多感情在選舉上，激動地無限上綱選舉的重要性，建構一套修辭描述選舉結果影響，這一切，固然有其不理性、有其破壞性的力量，然而總體來說，畢竟還是在喚起民眾對選舉的重視上，功不可沒。如何維護公民意識，深化人民對政治道理的責任感，是保持民主政體，永遠不能松懈、更不能放棄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