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己因為和自己的女人同居的期間很短,所以每遇到心境有什麽變更波動的時節,第一個想起來的,總離不了她。想到人家的女人的時候,雖然也有,但是這大抵是以酒闌興動,或睡余夢足時為限,到了悲懷難遣,寂寞得同棺材裏的朽釘似的時候,第一個想起來的,總還是自家的女人,還是我的那個不能愛而又不得不愛的她。

今天也是這樣的呀!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大風天氣,又況在這一個時候,這一個黃昏時候,若是我的女人在我的邊上,那麽我所愛吃的幾碗菜,和我所愛喝的那一種酒,一定會不太冷也不太熱的擺在我的面前;而她自家一定是因為曉得我不喜歡和她見面的原因,要躲往廚下去;一邊她若知道我的煙又快完了,那麽必要暗暗裏托我所信用的年老的女底下人去買一罐我所愛吸的煙來,不聲不響的擱在我的手頭,……啊啊!這些瑣碎的事情,描寫起來,就是寫一千張原稿紙也寫不完,即使寫完了,對於現在的我,又有什麽補益?……我不說了,不願意再說了,總之現在我是四海一身,落落寞寞,同枯燥的電桿一樣,光澤澤的在寒風灰土裏冷顫。眼淚也沒有,悲嘆也沒有,稱心的事業,知己的朋友,一點兒也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什麽也沒有,所有的就是一個空洞的心!同寒灰似的一個心!

這樣枯寂的我,依理應該完全化成一塊化石,兀兀的塞死一切情感,然而有時又會和常人一樣,和幾年前的我一樣,變得非常的感傷。

【二】


在眼睛開閉了幾次的中間,時光又匆匆的跑了速步。晚秋寥落的風情,又不知在什麽時候,換了個風雪盈途的殘年急景。我今天早晨,獨睡在寒冷的棉花被裏,看看窗外的朝陽,聽聽狹巷裏車輪碾冰凍泥路的聲音,忽而想起了“今夕是何年”,“我與歲月,現在是怎麽一個關系”等事情來。不曉是“幸”呢還是“不幸”?向床前的那個月份牌一看,我忽發見了今天是陰歷的十一月初三。二十八年前的昨天,像我這樣的一個不生羽翼的兩腳動物,的確是不存在在這苦惱的世上的,而當時的這世間又的確比現在還要安泰快樂得多,究竟是“幸”呢還是“不幸”?我忽想起了今天是我的誕生日子!

一只癩蛤蟆的誕生,不過是會說幾句話的,一只貓狗的誕生,在世界歷史上更不要提起,就是在自家的家譜上,能不能登載上去,也是說不定的一個小人物的誕生,究竟值得些什麽?所以在過去的二十八年中間,沒有知識的時候,不用說了,就是有知識以後,我在我自家的誕生日裏,從來也沒有發生過什麽感想。那麽今天何以會註意到自家的生日上去的呢?這卻是有原因的。

半個月前頭,N埠的一個小學教員A君,寄了一篇小說來給我,這篇小說的名稱,叫做《生日》。裏邊所描寫的是一位二十一歲的多情多感的青年,當他誕生之日,他胸裏的一腔郁悶,只覺得無處可泄。又遇著這一天學校內全體放假,他既沒有女友,同事中又沒有和他談話解悶的人。滿懷了寂寞,他只好向街頭去瞎走。無心中遇見了一位賣花的少女,他自家欺慰自家,就想和這位少女談幾句知心的密話,而這位少女又哪裏能夠了解他,所以他只好悶悶的回來。

我躺在床上,看了日歷,想起了這篇小說,同時又記起了十一月初三的我的生日,不消說這時候我的心裏,比那小說的主人公還要郁悶,還要無聊。


【三】


大約現在的一班絕無聊賴,年紀和我相上下的中年人,都應該有這一種脾氣:一天到晚,四六時中,總是自家內省的時候多,外展的時候少,自家責備自家的時候多,模仿那些偉人傑士的行為的時候少。愈是內省,愈覺得自家的無聊,愈是憤怒,而其結果,性格愈變得古怪,愈想幹那種隱遁的生涯。我的這一種內省病,和煙酒的嗜好一樣,只是一天一天的深沈起來,近來弄得連咳嗽一聲,都怕被人家知道,就是路上叫洋車的時候,也聲氣放得很幽。

今天早晨,千不該萬不該,總不該把那張日歷來看一眼的,因為自從我記起我自家的生日以後,本來心上常常垂在那裏的一塊鉛錘,忽而加了千百斤的重量。起床之後,漱完了口,吃完了早飯,本來不得不馬上就去學校上課的,然而心地像這樣灰暗的時候,就是上講堂去講也講不出什麽來,所以只好打電話去請了假。

枯坐在家裏,更是無聊,打完電話,就跑出去想找一個地方好好兒的去快樂快樂。然而心靈的眼睛上,已經戴上了黃灰色的眼鏡的我,看出去世界上哪裏還有一塊不是黃灰色的呢?

出了前門,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跑了兩遍,看見的除了許多戴皮帽大刀的軍人以外,嗡嗡來往的都是些同我一樣,毫無目的的兩腳走獸。有一排在棺材前頭吹打的行列,於煩忙短促的這午前一兩個鐘頭裏,在汽車馬車如龍如水的中間,竟同棺材一樣的慢慢兒在那兒蠢動。這一種奇特的現象,一時吸引了我的三分註意,然而停住了腳一看,也覺得平淡無味,不得已我就進了一家酒館。

不曉在什麽地方聽見過的一位俄國的革命家說,我們若想得著生命的安定,於皈依宗教,實行革命,痛飲酒精的三件事情中,總得揀一件幹幹。頭上的兩件,我都已沒有能力去幹了,那麽第三件對我最為適宜。並且憂悶不深的時候,我也常常用過這個手段,覺得很有效驗,不過今天是不行了,怎麽也不行了,我接連喝了幾壺白酒,卻一點兒也不醉。


【四】


十二點鐘打後,出了酒館,依舊是悶悶的尋往戲園中去。大街上狹巷裏的車鈴聲叫喚聲和不能歸類的雜的哄號聲,撲面的迎來。聽說這一次戰爭時,死了的人數總在五六萬人以上,為這戰爭的原因,雖不上戰場上去,牽連而死的人,也有幾千,而這前門外的一廓,太陽光的底下,涼風灰土的中間,熙來攘往的黃色人還是這樣的多。尤其是惹人註意的,是許多許多戴皮帽著灰色黃色制服的兵士。我在大街旁的步道上,擦了一擦眼睛,被車馬人群推來攘去的越過了中街,便往東的尋上一家新開的戲園裏去。

買定了一個座兒,向我的周圍及二層三層樓一望,緊擠著的男女,五顏六色的繡緞皮毛,一時使我辨不出哪一塊是人的肉哪一塊是衣服的材料來。“啊啊!”我不知不覺的心裏想了一下,“中國人還是有錢的,富的人還是不少,大約內亂總還可以繼續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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