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炳建:新發現的《西遊記》資料及其解讀(上)

【內容提要】近幾年陸續發現九條有關《西遊記》的文獻資料。這些資料既不見於有關資料匯編,亦不見於諸家論文與著作,對研究《西遊記》的思想內涵、版本、故事演變乃至傳播與影響,都具有重要意義。


最近幾年,筆者陸續發現一些有關《西遊記》的文獻資料。這些資料既不見於朱一玄的《〈西遊記〉資料匯編》、劉蔭柏的《西遊記研究資料》,亦不見於諸家論文與著作。這些資料對我們研究《西遊記》的思想內涵、版本、故事演變乃至傳播與影響,都具有重要意義。茲披露於下,以饗學界同仁。


一、新發現的《西遊記》繪畫資料


新發現的有關取經故事的繪畫資料主要有三條。第一條見於宋人董逌《廣川畫跋》卷四,原題為《書玄奘取經圖》。全文如下:

佛以常樂清浄為本空。其在四等果位、十地因名,同入如明,自絕義路。若由初地攝心,過差別見,則為世法王,發大音聲,作大因緣,開眾生一切疑誤,立言垂教,為標月指,使人得津梁,豈廢人天所由道邪。若作是見,便以言句求者,終不得本來性法,是執指而不釋者也。故諸聖掃滅由蹤,惟恐留轍跡於世,不得解者。故曰:聖人無跡,故無敝,則求性空者,雖無佛可也。眾生根地不同,故立經法之教。自梵經入中國,五百年而教始備。然譯釋或失法意,夷夏異音不得正處。故玄奘自五天竺得經六百五十七。西京翻經院嘗寫玄奘遊西域路道所經。此圖豈傳是邪? 玄奘,陳氏,偃師人。嘗至靈巖方,取經西域,庭柏西指凡十七年。一日柏枝復東指,其徒知師歸。當時謂:負經東來,常有云若華蓋狀,所至四人廢業。此書(畫)皆不及之,得毋不盡傳邪?昔神瑞中,僧法顯嘗至天竺,其後惠僧繼之,得經七十部,而朱士行又自於闐得《般若》九十章經,既備矣。然今《般若經》分八會,其四則奘所譯也,豈前世所得而遂不傳於唐,奘等別得旨意而傳之邪[1]475-476?

董逌,字彥遠,東平(今屬山東)人,北宋末南宋初藏書家、鑒賞家。徽宗朝為校書郎,靖康朝為國子監祭酒。撰有《廣川藏書志》、《廣川書跋》等。其《廣川畫跋》六卷,據《四庫全書總目》稱:“引據皆極精核。”[2]959

過去,人們論及宋前玄奘取經故事的演變,多喜取歐陽修《於役志》所記載:“景子三年丙子七月甲申,與君玉飲壽寧寺。寺本徐知誥故第,李氏建國以為孝先寺。太平興國改今名。寺甚宏壯,畫壁尤妙。問老僧,云:‘周世宗入揚州時以為行宮,盡朽漫之。’惟經藏院畫玄奘取經一壁獨在,尤為絕筆,嘆息久之。”[3]34董逌所見的《玄奘取經圖》,從西遊故事演化史的角度看,其價值當遠勝於壽寧寺壁畫。

自玄奘西域取經東回,取經故事便在民間廣泛流傳。其中通過繪畫、雕刻等藝術形式表現取經故事,為流傳的一大途徑。《於役志》所記載的只是其中之一。此外,敦煌安西榆林窟保存有六幅西夏時期的唐僧取經壁畫;杭州飛來峰龍泓洞口,有據稱成於元代的兩組唐僧取經浮雕;廣東省博物館館藏元代磁枕上,亦繪有唐僧取經圖;山西稷山青龍寺據說亦發現了唐僧取經壁畫。當然,上述有關取經故事的繪畫和造像,僅僅只是眾多同類型作品的劫後殘余。蓋自兩晉之後,正是信士鑿窖、建寺、造像、繪畫大盛時期,表現取經故事的繪畫作品當不在少數。

董逌所記《玄奘取經圖》,無疑是同類作品中較有價值者。這是因為:其一,雖然董逌是南北宋之交人,但《玄奘取經圖》繪成的時代卻應該相當久遠。就董文所透露的圖畫內容來看,是按照“玄奘遊西域路道所經”繪制的,不僅沒有猴行者的故事,連廣為傳說的“摩頂松”(文中為“柏”)的故事此圖也“皆不及之”。因此,此圖似乎應該繪成於敦煌壁畫及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之前,其時代似不應晚於晚唐五代。其二,現存有關取經的繪畫與雕塑,多是單幅圖畫,還不足以表達更為廣泛的取經內容。而從董逌文中“西京翻經院嘗寫玄奘遊西域路道所經,此圖豈傳是邪”,“此書皆不及之,得毋不盡傳邪”等語來看,《玄奘取經圖》卻並非單幅圖畫,而是一套圖冊。否則,以單幅圖畫,很難完全表現“玄奘遊西域路道所經”。唐代寺院僧講興盛,僧人常以變相描繪佛教故事,以變文配合講解。《玄奘取經圖》大概就是由變相而來的繪畫作品。

無獨有偶,到了元代,又有一套《唐僧取經圖冊》(下簡稱《圖冊》)問世。這套《圖冊》現存於日本。2001年,日本株式會社二玄社借助攝影手段,出版了這套《圖冊》。《圖冊》分上下兩冊,每冊有圖16幅,共32幅,並有清代梁章鉅所寫六篇跋語。據跋語可知,這套《圖冊》是元代著名界畫畫家王振鵬所繪。每一位初次打開《圖冊》的人,無不為《圖冊》的神秘色彩所震驚。這不僅因為《圖冊》畫面之古樸典雅,透出厚重的歷史感,更在於畫面充滿了濃郁的佛教尤其是密宗色彩。特別是《圖冊》所描繪的唐僧取經故事,竟然連專門研究《西遊記》的專家學者也聞所未聞。如“張守信謀唐僧財”、“飛虎國降大、小班”、“五方傘蓋經度白蛇”、“玉璣夫人”、“釋迦林龜子夫人”、“六通尊者降樹生囊行者”、“金頂國長爪大仙鬥法”、“啞女鎮逢啞女大仙”、“明顯國降大羅真人”、“懸空寺過阿羅律師”、“過截天關見香因尊者”、“毘籃園見摩耶夫人”、“白蓮公主聽唐僧說法”、“萬程河降大威顯勝龍”等,都是我們初次得知的取經故事。這套《圖冊》的藍本,很可能便是董逌所記載的《玄奘取經圖》。從《玄奘取經圖》到《唐僧取經圖冊》,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過渡。

第二條有關材料見於《蘇轍集•欒城後集》。其中有詩,題曰《題郾城彼岸寺二首•武宗元比部畫文殊玄奘》。詩曰:“遺墨消靡顧陸余,開元一一數吳盧。本朝唯有宗元近,國本長留後世模。出世真人氣雍穆,入蕃老僧面清臒。居人不惜遊人愛,風雨侵陵色欲無。”[4] 902武宗元(?-1050),初名宗道,字總之,河南白波人,善畫釋道人物像。從詩中“居人不惜遊人愛,風雨侵陵色欲無”的詩句來看,此畫和《於役志》所記相同,亦為壁畫。可見當時此類壁畫之多。

第三條有關材料見於元人方回《桐江續集》卷二十六。其中有詩,題為《題唐人〈按樂圖〉》。詩曰:“鼓笛笙簫?{舞茵,伶官和尚雜宮人。黃番綽共唐三藏,髣髴相傳未必真。”[5]24-25按,古代繪《按樂圖》者並非一家。據《新唐書》卷二百二“王維本傳”,王維時即有《按樂圖》,王維認其為“《霓裳》第三疊最初拍也”。《禦定佩文齋書畫譜》卷八十一?,有“唐周昉按樂圖”一條。《益州名畫錄》卷中,記載五代時阮惟德繪有《宮中按樂圖》。《宣和畫譜》卷三,五代人陸晃名下又有《按樂圖》。《繪事備考》卷四,記五代人張玫亦有《按樂圖》。《南宋館閣續錄》卷三,又記錄兩幅《明皇按樂圖》。但這些圖畫,似乎又均非方回所見《按樂圖》。

從方回詩的詩題來看,此圖當繪於唐代,其中“黃番綽”為唐代著名伶人。從詩中“黃番綽共唐三藏,髣髴相傳未必真”的詩句看,這幅《按樂圖》所繪正是表演玄奘取經故事的內容,只不過具體內容已不可窺知。因此,方回所見這幅《按樂圖》,當是現知較早的有關玄奘取經的圖畫;而圖畫所繪的表演唐三藏取經的故事,亦是取經故事進入歌舞表演領域的最早的記載。因此,此詩雖作於元代,但其史料價值卻是彌足珍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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