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小說敘事的倫理問題(下)

觀察一個時代的小說,不僅要看作家如何處置語言和形式,也要看他如何處置欲望、經驗、身體、靈魂等事物,而後者正是敘事倫理有別於敘事美學的地方。

敘事倫理關註個體生命的展開,關註一種敘事如何與讀者共享一個生命世界,並由此激起一種倫理感覺,甚至激起一種渴望修改自己生命痕跡的沖動。個體的嘆息,生活的碎片,道德的激情,可有可無的夢想,這些在堅硬的現實世界里或許是多余、無用的材料和感受,卻構成了文學寫作的基本經緯。只是,在二十世紀以來的中國,個體一直在爭取自由和夢想的實現,但在前行的過程中,蔑視個體、壓抑生命的力量也非常強大,除了審美邏輯,政治邏輯、革命邏輯甚至軍事邏輯,在一些時段都想取得文學的支配權、領導權 —— 遵命的寫作、被時代的總體話語同化的寫作,也從未斷絕。許多的時候,文學敘事只能淹沒在社會大敘事中,個體的聲音也不斷地被修改或被刪除。

但社會喧囂、思想紛爭終歸要退去,文學最終要面對的,不過是那顆孤獨的心,那片迷茫的生命世界。文學描寫的對象,與其說是風起雲湧的社會生活,還不如說是那片內心的荒野——至少,現代小說的著力點是在於此。西方小說自卡夫卡始,中國小說自魯迅始,都共同致力於現代人生存處境的勘探和追問——人生的疑難,無地仿徨的苦悶,在深淵中的呼告,來自彼岸世界的應答,這些看似是哲學問題,其實也是具有現代品格的文學普遍暗藏的主題。小說首先是直面生存、挖掘內心秘密的,理解了它作為一種倫理的存在,和小說有關的語言、結構、視角、敘事人稱等美學問題,才有討論的必要。

因此,強調文學敘事中的個體倫理、生命倫理,其實是要在文學的現實、人倫、民族精神的維度之外,重構起一個關懷存在、追問人生意義的靈魂維度。這是二十世紀來中國小說演進中一道不太被人重視的敘事潛流——那種用靈魂說話,用生命發言,用良知面對世界,並超越世俗道德判斷的寫作,業已成為最值得重視的文學段落。這種寫作,不願服從社會大敘事,也不輕易聽命於人民倫理,它省察個人生命世界里的殘缺和斷裂,陳述自己的罪和悔,追問人生的終極意義,超越一切人倫的俗見,它的最高境界是進入藝術和精神的大自在。

它要回應的是中國傳統中超越善惡、直面靈魂的敘事精神,並從西方文學資源的借鑒中,進一步深化這一精神的意義。但是,考察中國二十世紀以來的歷史,我們會發現,個體倫理常常被逼到一個狹窄的角落,強大的人民倫理和集體倫理總是在規訓民眾的身體、感情、記憶和日常生活,以求通過文學發出時代性的、響亮的聲音。即便今日的文學處於相對自由的境地,可隨之而來的消費和商業的力量,又何嘗不是一種新的集體倫理?正如這些年來,文學界總是強調個人寫作,可當個人寫作普遍重復著同一個主題,並為經驗、欲望和身體話語所控制的時候,個人寫作也就變成了新的公共寫作——寫作是被專斷的思想所奴役,還是被消費主義的力量所奴役,本質上是一樣的。集體倫理總是要求每一個人在現實、政治或消費潮流中作出清晰的決斷,而好的文學往往追求模糊敘事,它不判斷是非,不決斷善惡,不給生活下結論,也不做良心的裁判,而是盡可能的去理解每一個人,理解他生命中的一切感受和變故。政治和消費都試圖給予生活一種意義,而文學的目的是發現生活的意義。

——去理解,去發現,而不是去決斷,這是文學敘事最基本的倫理之一。好的文學研究,也是重視作家如何理解人、理解生命,以及如何面對這些生命內部潛藏的善、惡與絕望的風暴——當這些生命的景象得到了公正的、富有同情心的書寫,真實的個體就出現了:張揚文學敘事中的個體倫理,就是要讓個體的生命發出聲音,並被傾聽;個體的痛苦得到尊重,並被抱慰。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小說關於個體生命的敘事,主要是參照西方現代主義的文學經驗和哲學思想,那種悲傷、孤獨和痛苦,也多是受存在主義哲學的影響而來。經過一段時間的模仿、借鑒之後,如何才能講述真正的中國經驗,讓中國人的生活洋溢出本土的味道,並找到能接續傳統資源的中國話語,這一度成了當代作家普遍的焦慮。或許是為這種焦慮所驅使,不少作家近年都有一種回退到中國傳統中尋找新的敘事資源的沖動,他們書寫中國的世道人心、人情之美,並吸收中國的文章之道、民間語言、古白話小說語言的神髓,以求創造出既傳統又現代的文體意識和語言風格。這種後退式的敘事轉向,同樣可以看作是現代性的事件,因為在一個盲目追新、膜拜西方的時代,先鋒有時也可以是後退,創新也可表現為一種創舊。

與此同時,經驗、身體和欲望,借助消費主義的力量,正在成為當代小說敘事的新主角。但經驗已經貧乏,身體正被一些作家誤讀為肉體烏托邦,欲望只是作家躲在閨房里的竊竊私語,寫作的光輝日趨黯淡,這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這時,強調身體和靈魂的遇合,召喚一種靈魂敘事,告別那種匍匐在地上、只聽見欲望聲音的寫作,從而在寫作中挺立起一種雄渾、莊嚴的價值,使小說找回精神脊梁,重獲一種肯定性的、希望的力量,就越來越成為當代小說精神流轉的新趨勢。

辨明這一趨勢之後,我越發感覺,一個尊靈魂的寫作時代正在來臨,文學作為語言的烏托邦這一事實也將獲得重新確認——文學終歸不是故事、經驗或欲望的囚徒,它的意義並不在於和新聞爭寵,也不在於成為消費主義大合唱的一部分,而是在於它以自己獨有的路徑,孤絕地理解生命,塑造靈魂,呈現心靈世界,為個體的存在作證,並通過一種語言探索不斷地建構起新的敘事地圖和敘事倫理。


註釋:


①林崗:《建立小說的形式批評框架——西方敘事理論述評》,載《文學評論》1997年第3期。

②陳曉明:《表意的焦慮:歷史祛魅與當代文學變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111-112頁。

③耿占春:《敘事美學·緒論》,鄭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頁。

④[德]本雅明:《講故事的人》,《本雅明文選》,張耀平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296頁。

⑤[蘇聯]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生》,藍英年、張秉衡譯,漓江出版社,1997年,第467頁。

⑥[蘇聯]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生》,藍英年、張秉衡譯,漓江出版社,1997年,第467頁。

⑦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240頁。

⑧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240頁。

⑨莫言:《檀香刑》,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240頁。

⑩錢穆:《談詩》,《中國文學論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124頁。

11賈平凹:《秦腔·後記》,《秦腔》,作家出版社,2005年,第563頁。(2014-10-21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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