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志對於他的話,與陸俊的話,不加以分辯,承認許呆子上岸看看了,他卻被呆子所邀,一起上了岸。

 先是不行,怕秉志笑。到後覺得上岸有說不盡的利益,就仍然答應了。

 第二次上岸,是天已快黑了,燃了一段廢纜子,把火明高高舉起,他們兩人進了那小鄉村的惡濁的街。

 地下全是泥,走來非常滑,且這里那里似乎各處全有癩蛤蟆,使人覺到腳麻。因為近於吃虧,他想起這受苦受難的理由,陪別人去看一個女人,也這樣熱心,到自己的事,恐怕即或是大雨淋頭,也不至於辭讓了。

 然而這事情,究竟是誰的欲望來得壞,誰陪了誰來,即刻將可以明白的。

 裝作買栗,撞進門去的陸俊呆子,進了門卻各處望。女人在一堆草鞋中發現了。是在整理草鞋。呆子就走過去買草鞋。女人見副爺來,微帶驚嚇的站起身了。

 “這是小玩意兒,要不得!”

 陸俊的話真傷了他自尊心,在陸俊說要不得的,在他從燈下看來,實在是更加整齊好看了。陸俊這話真近於無理。兩人觀念的不同,自然是一則是注重在吃一則注重在看。年紀十三歲的他,除了看著覺得很舒服外,女人還可以有什麽用處,真不是此時的他知識所能使他了然的事!

 本來是一股勁走來的陸俊,此時顯然已失望了,就把所有預備下來的撒野本領全消滅了,正因為呆子不撒野卻成全了女人久呆的機會。

 女人在陸俊的言語中聽出嘲弄自己的意思來,就低了頭不作聲。然而隨即又擡起頭來望這作引導的人。她認識他,一眼望去,縱不說話,也就象說過“你又來了”這樣的話模樣了。他因此有點害羞,想藉詞。有什麽可以藉詞呢!面前是一堆草鞋,草鞋的堆中是那女孩子,他只有買草鞋一種事可做!

 她照到他意思,幫同他揀選草鞋,那一旁的陸俊,卻作成當真有資格的幫閑,同老板說閑話去了。

 草鞋那麽一大堆,選去選來就無一雙合式的尺碼。

 女人還是在草鞋堆中找那頂小的,來放到他腳邊比試,女人此時是蹲在他面前,見到不合式,就昂起頭來笑。

 “你這腳不是穿草鞋的腳,副爺。”

 “只怪你草鞋太大了。”

 他不好意思讓女人再揀選,就自己去找。兩個頭,彎下去,接近了,他覺得可以乘此咬女的臉一下,但又不敢。

 “你這腳真不是穿草鞋的腳!”

 “那就不要了。”

 “當真麽!”

 “當真,”但是,他想起阿巧即刻將離開自己了,就又說,“再選選看。”

 阿巧頭也低疼了,天生的好性格卻不知道生氣一類事。她也不知道他是在故意作弄她,因為這副爺的樣子也使她歡喜,就莫名其妙的只是把草鞋挑選著試著,笑著。

 “副爺,你是打哪兒來的?”

 “從石羊哨。”

 “我是石羊哨的人!”

 “那是鄉親了。不過我是鎮筸城的。”

 “副爺全都是鎮筸人!”

 “你見到許多嗎?”

 “見過很多。我爹是到過鎮筸住了五年的。”

 “你是一個人嗎?”

 “嗨,我爹不算人嗎?”

 “是!我說你有幾個兄弟?”

 “只我一個人。”

 “我剛才就說只你一個嗎,你又不承認!”

 說到這里一對人全笑了,草鞋當然是誰也不注意選了。

 在那旁,呆子陸俊正也同老板談到過去的事,聽老板說到是曾住過鎮筸幾年,且說認得四少爺的家,所以陸俊遙遙的喊他,說,“四少爺,這老板是我們城里人!”老板且即刻走過來了,意思是對待這舊家公子哥兒加以新的敬禮,他請他坐,且叫阿巧倒茶。

 “少爺,我在城里時,侍候過少大人!”

 “哦,那我還不知道。”

 “老太知道的,我叫黃狗,我賣過大糕,賣過油,有十多年的事了。”

 他仿佛聽過這黃狗的名字,然而或者這名字是與“花狗”“黑狗”相近,所以就覺得很熟的原故了。

 這黃狗真比狗還戀舊,知道面前的副爺是舊家少爺時倒了茶,還叫阿巧拿瓜子。說不必客氣也不行。瓜子即刻又由阿巧姑娘送來了。因為拿瓜子來的是阿巧,本來不歡喜剝西瓜子的他,也勉強抓一把在手上,學紳士樣子一顆一顆放在口里剝起來了。

 作完事的阿巧,把腳交叉,倚立在櫃台邊,望到這年青副爺同自己的爹說話,一聲不作只看看這副爺。

 “少爺怎麽穿副爺的衣服?”

 “如今是去當兵。”

 “總不是當兵是進陸軍學堂,”阿巧卻接聲過來,說的話,乖巧到家。

 “是當兵。”他說,“不讀書,所以當兵!”

 “兵有兵像,少爺,你是文像,不念書,將來也會做知縣。”

 “老板說的真對,”陸俊的話意思是老板把兵像看輕了,聽他補充的話就可以知道。“我才是兵像!”

 “副爺,你是將來的武將,做團長督軍。”

 “是吧,我要做督軍,做了督軍我請你做軍師!”

 這未來的督軍與軍師,接下去就是一大堆胡扯,把知縣卻忘掉了。知縣就望到阿巧眫眼睛,阿巧微微的笑。

 他覺得她很好,很可愛。她覺得他是有身份的人,是少爺,是朋友。

 …………

 返到船上。陸俊是兩只衣口袋里裝滿了栗子花生瓜子之類的。陸俊來請客,實際卻是老板送四少爺的,由阿巧從壇里罐里取出的。

 金亭問,“見到了麽?”

 呆子不答,把花生抓出,撒得艙板上全是。

 要呆子說見到什麽,除了花生栗子,真不能說得出的。呆子要人陪,結果卻陪人空走一趟而已。若不是有東西吃,呆子回來還會喊悖時!

 回到艙中的他,想起許多人事。世界的奇怪,漸漸使他覺到一點兒了。他因此想起了家中的過去,想起了自己的將來,想起了船同自己的關系,以及岸上街上這時大致已經上床睡覺了的阿巧同她的爹,對於自己的關系。這神經纖細的年青人,好久好久不能睡,第一次害了失眠癥。

 一九二八年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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