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博爾赫斯,射手、弓箭和靶子(上)

我在青年時代開始讀博爾赫斯,當時他還未成為國際著名作家。在那些年頭,他的名字是一群初出道者的暗號,讀他的作品則是少數幾位行家里手的秘密膜拜儀式。博爾赫斯是作家中的作家,我們經常通過那個年代的雜志追讀他。我從《南方》雜志連續數期讀到他一系列出色的短篇,這些短篇後來在1941年匯集成他的第一個小說集:《交叉小徑的花園》。

我還保留著那個舊版本,藍色大理石花紋硬皮封面,白色標題字,以及那支用較黑的墨水繪出的箭,指向南方———與其說是地理上的,不如說是玄學上的南方。我一直讀著它,並默默與它的作者對話。作者消失在他的作品背後(這是在名聲把他變成一個受害形象之前的事):有時候我甚至會幻想博爾赫斯本身是一個虛構的人。

 

 

第一個懷著驚奇和熱情跟我提起博爾赫斯其人的,是阿方索·雷耶斯。他極敬重博爾赫斯。但他欣賞他嗎?他們的品味很不同。是那種把同行拉在一起的愉快的“反巧合”事件,使他們找到共同點:對博爾赫斯來說,這位墨西哥作家是散文大師;對雷耶斯來說,這位阿根廷作家是一個稀奇的人物,一個恰如其分的怪才。後來,1947年在巴黎,我最初幾位阿根廷朋友何塞·比安科、西爾維納·奧坎波和阿道弗·比奧伊·卡薩雷斯也都是博爾赫斯的好友。他們告訴我很多關於他的事,使得我還未與他見面,就覺得他也是我的朋友了。

很多年後,我終於跟博爾赫斯本人見面了。那是1971年,在奧斯汀。這次見面既禮貌又有所保留。他不知道該怎樣看待我,我則無法原諒他那首讚頌阿拉莫衛士的詩———像惠特曼,但理由不及惠特曼充足。我的愛國感情不允許我意識到那些士兵的英雄主義;而他則沒有意識到圍攻阿拉莫是一場不公平的戰爭的插曲。博爾赫斯並不總是懂得真正的英雄主義與一般的勇敢之間的差別。成為巴爾瓦內拉(手下)的一名暴徒,與成為阿基利斯是不同的:兩者都是傳奇人物,但前者是環境的產物,後者是一個典範。

我們在墨西哥和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其它會晤,都比較愉快。有數次我們都可以比較輕松地交談,並且博爾赫斯發現一些他最喜歡的詩人,也是我最喜歡的。為了慶祝這些巧合,他會背誦這位或那位詩人的片斷,於是談話很快就變成某種精神交流。有一晚,在墨西哥,我妻子和我幫助他躲過一些糾纏不休的仰慕者的進攻。接著,來到一個角落,他在一班人的吵嚷和笑聲中,給瑪麗亞·何塞(譯按:帕斯第二任妻子)背誦法國詩人圖萊的詩行:

 

每一種快樂都有其缺陷,自動地碎裂開來。

如果你要我愛你,請不要笑得太厲害。

在冬天的灰燼下,是壓低的聲音使這顆心舒暢,

這顆心像封住的爐火,悶燃和歌唱。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們可以閑聊和漫步,享受當地的天氣。他和瑪麗亞·科達馬帶我們去古老的萊薩馬公園,不知怎的,他想帶我們去看東正教堂,但教堂沒開。我們滿足於在潮濕的小徑上,在有著高聳的軀幹和歌唱的落葉的大樹下散步。最後我們在羅馬母狼雕像前停下來,博爾赫斯雙手激動地撫摸著瑞摩斯的頭。末了,我們來到托爾托尼咖啡館,這家咖啡館以鏡子、金色裝飾線條、大杯大杯的熱巧克力和常有文人光顧而聞名。博爾赫斯談起他青年時代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座出現在他早期詩中的“庭院空洞如碗”的城市———一座被發明的城市,卻控制著一種比石頭的現實更持久的現實,也即文字的現實。

去年(譯按:指1985年),我又在紐約見到他。我們有幾天同住一家酒店,他與瑪麗亞·科達馬在一起。我們一齊吃飯。艾略特·溫伯格(譯按:帕斯英譯者)意外地加入,談話的內容是中國詩。那天晚上談話臨末時,博爾赫斯回憶雷耶斯和洛佩斯·貝拉爾德,一如往常,他背誦了後者的一些詩行,開始是:溫柔的祖國,齊亞的售賣者……。他打斷自己,問我:“齊亞是什麽意思?”我不知所措,回答說我無法解釋,只能說它是一個隱喻:“那是一種塵世的滋味。”他點了點頭。我安慰自己,我想,表達瞬間之難,並不亞於描述永恒。他知道這點。

Views: 58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