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星·散步詩學:讀詩人雅各岱 (下)

早春時節,途經果園,初放的杏花使詩人再度感懷,而這轉瞬即逝之美讓他覺得尤難捕捉。借用馬提約對雅各岱狀物文風的總結,上篇的描寫“無止境地從側面接近”,采用的是“一種由‘仿佛’、‘幾乎’、‘幾近’編織的文字”。真,對雅各岱而言,即便描寫,也是探問多於陳述;而探問呢,援引作者自己早年的話,須為之發明一種“加強條件語氣”,以傳達永存的更深的疑問。帶著沈迷的專注,詩人誠惶誠恐地再現著、小心翼翼地探問著:

花開得似乎更朦朧,更難覺察……
一片剛剛泛白的霧,懸浮在尚且灰白的大地上……
這陣白色的蜂鳴……可是“白色”已過分了,
讓人想起一層光潔的表面,回到白色光澤的意象。
那兒全無光澤(可也並不透明)。
又這般懸浮著,一如往年的春季;一陣涼爽的水汽;
一片霧靄,假如霧可以沒有濕度,不帶憂郁……
某種難以名狀的東西……
回想起來,印象最深的,是一種極度的輕盈,
全無光澤,懸浮在大地上……剛剛得以感知。
也許那畢竟還是像雪,像一片懸浮的雪雲……一陣雪的低語?
沒有重量,幾乎沒有形態,而每次都令人驚訝、沈醉……仿佛某一物停落在那兒。
一片星雲?田野深處,樹枝間,綴滿星星的雲朵?
可我們已走得太遠。

詩人縷縷思緒,繚繞於雪霧雲間,飄忽變幻,難以落定。如何言說這年覆一年的驚詫,似物非物的朦朧?屢屢嘗試,詩人重申的是其輕盈、無形、難以定義的色調,尤其是其“懸浮”的姿態。《看不見的鳥兒》中,灌木叢生的曠野上方,明亮的晴空里懸浮著處處鳥鳴;此處,灰白厚重的大地上空,懸浮著簇簇輕盈的杏花,如雲似霧……雅各岱的讀者不難認出兩者的酷似之處。在此,詩人又喚起了一幅預示著物質向精神升華的圖景。就像《短歌集》中一詩描繪的早春遠山上的一抹殘雪,懸浮於天地之間,“巖石與夢想之間”,這些素描淡彩的圖景共有一個原型,但隨著每一次重現,詩人的思考也在演變。

雅各岱面對外在世界、自然現象的姿態可以說是一個悖論,一種不經意的專注,一種聚精會神的不專注,他的散步詩學是這一悖論的體現。詩人感到全神貫注、細致入微、面面俱到的觀察和描寫反而會錯失、扭曲現象輕盈飄逸、難以捕捉的真實。在《神消形隱的風景》開篇,緊接著“我力所能及的,只是接著散步……”這一聲明,作者寫道,“我沒有像昆蟲學家或地質學家那樣埋頭審視:我僅是路過、迎接而已。”在“路過”(passer)的隨意和漫不經心與“接著散步”的信念和持之以恒之間,夢想的邂逅才可能發生。的確,作者無意像科學家那樣觀察自然,可也不能將其姿態模糊地歸於詩意的體驗。在雅各岱特殊的散步詩學里,隨意本著原則,漫不經心受制於精心選擇,作品喚起的漫步者的體驗僅限於視覺或聽覺,而其他感官印象均被省略。正如《看不見的鳥兒》組成了一幅純粹的聽覺之譜,《穿過果園》中的描寫記錄著純粹的視覺印象。“路過”的詩人已對所經景物作了一番凈化,使之成為純粹的視聽,仿佛為見證物質向精神的升華作了初步準備。再者,如上述對杏花叢的描寫所示,過路詩人的純凈眼光已使花兒形消色褪,文字的凈化則使它愈加飄渺。不止一處,具像名詞被省略了,或變得飄忽不定:“某種難以名狀的東西”,“仿佛某一物停落在那兒”。連串的虛詞也像是在消融著實物:“剛剛”,“幾乎”、“沒有”、“假如”、“也許”、“仿佛”……寥寥幾個具像名詞,“雲”、“雪”、“霧”,則表明具體的景物已被化為大自然最原初而飄逸的存在,可它們即便出現,也往往接著就被否定,仿佛暗示著一個更為純粹的境界……


真是更為純粹的境界嗎?此刻,在作者看來,自己所見、所喚起的景象確似又一個通往另一世界的門檻,但那世界明顯區別於《神消形隱的風景》中常在篇末出現的完美超然之界:



這會兒我想起了關於旅人在雪霧茫茫中翻過山隘的故事。僅此而已,我不知道,也不求知道在另一側發生了什麽。


這又一次涉及一個深深的、懦弱的願望,即毫無痛苦地跨過一個門檻,仿佛由幻術師帶入死亡之境。



與《看不見的鳥兒》一文的方向迥異,過路人邂逅、追憶了一個平常卻奇妙的現象,但最終沒有把它視為某個永恒證明的彼岸世界的預兆。翻過山隘、跨過門檻無疑表示從一個世界到另一世界的過渡,但並不必然成就超越、升華的意象。以上兩段引文中,面對另一世界,作者強調的不是神往,而是無知,它也許只是死亡。而非永恒。當所遇的初春景色,經詩意再現和凈化,正臨飄飄欲仙之境時,詩人放棄了對升華的繼續追索,轉而質疑自己一貫以詩找尋超越的渴求。沿用其翻過山隘的比喻,我們可以說《穿過果園》一文沒有從這山隘上飛升,而是翻過山隘,徒步下行,從上篇的詩意追求進入了下篇對苦難和死亡的沈思。


上下篇展示的兩種旅程相互補充、抗衡、映襯,暗示著詩人的使命不僅在於追尋難以捕捉的外在世界的本質,同時必須探問難以面對的內在世界的真實。此文下篇中,作者亟需面對的是與年齡俱增的對有限生命所感的悲哀,以及由此對寫作產生的疑惑:

很可能,隨著年事漸高,對無形無象的超然境界便愈加懷疑,因為我們開始看到死亡就在近旁勞作,在我們周圍,在我們自己身上操勞不休。

並不是些個陰影在靜悄悄地撕破文稿…撕碎我們的生命;……發生劇變的,正是我們認識的、親近的、活生生的人,就在我們近旁,在我們面前,被撕裂、毀滅著。……仿佛一個備受歲月——僅是歲月——淩辱的真人……在撕毀文稿,文稿上的字還想平平安安地一個個寫下去。


就這樣,一方面思量著生命的晦暗有限、認識著人生體驗的沈重,另一方面追思著途經果園所目睹的難以捕捉、卻不可否認的無限輕盈之美,作者在散文的下篇中穿越了自我。“毫無痛苦地跨過一個門檻,仿佛由幻術師帶人死亡之境”,這一夢想顯然被下文所否定,作者樸素深沈的反思揭示了物質生命的厚重神秘。如果說上篇以對所見現象的詩意追隨而穿過果園,下篇則以穿越自我的方式加以反思,在另一層意義上穿過了果園。《看不見的鳥兒》以及《神消形隱的風景》中其他篇章往往以對繁盛物質世界的描述開篇,隨之過渡、甚至飛躍到一個飄渺和諧的精神境界,《穿過果園》則從幾近飄渺的一處景致出發,過渡、轉折到對自身物質性、不完美性的接受。與此相隨,《神消形隱的風景》中多篇散文,如《看不見的鳥兒》,以文起始,而以詩或富有詩韻的語言收尾,《穿過果園》起於詩意的描寫和探問,卻走向了平實嚴峻的論說。這一對比更清楚地顯示了《穿過果園》所反映的對散步詩學的另一種認識,詩並非超越,而是不停的穿行,穿行在對有限的體驗和對無限的向往之間,或許,無限甚至發源於這看似有限的感性世界。叢叢杏花給予詩人的是“零星的光芒”,“永遠無法捕捉,亦不能擁有”。
來源:《國外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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