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詩人不止一次提到,他夢想書寫一種“沒有意象的詩”,僅將事物樸實無華地呈現在它們彼此的關聯和所處的秩序中。《看不見的鳥兒》一文里,為了捕捉這散布空中、不約而同的純音,作者還是很快采納或者說嘗試了一連串的比喻意象:漁網、帳幔、噴泉、迎著清晨開啟的扇扇窗戶。緊接著,他質疑道,“可事情遠非如此。意象掩蓋了真實、誤導了視線……這一日,我聽到了我無從言說的,這一日里一無帳幔、噴泉、漁網、家宅。有一點我早已明白(顯然對我並未起作用):應將事物道出,僅此而已,各付其位,使之顯現。”雅各岱忌諱的、刻意回避的意象,顯然是指比喻意象,對其拒絕,意味著樸素地直呼其名,這並非易事:
可是,哪個字能道出我正在聆聽的聲響呢?……應稱之為“歌”、“音”,還是“鳴”?“歌”意味著某種旋律、意圖、此處不能印證的意義。“鳴”多了幾分感傷,與其發源地無邊的寧靜不甚相稱……“音”,過於擬人化,卻更真切。 “聲”,太模糊了。就這樣,還是給退回到種種意象。
值得回味的是,經過上述推敲,詩人暫時選擇“音”並非完全因為它更直接——它的到來其實是間接的,寄於但丁一句飄逸的詩行,“那展翅穿行的最初之音”。雅各岱的散文,尤其是多年來持之以恒的劄記《播種》,散布著他摘抄的詩句,多引自但丁、彼特拉克、歌德、荷爾德林、里爾克等先輩。從作者的心得、隨想和點評可以看出,他尋覓的樸素簡約的詩風源於自己從上述前人那里體會到的一種清純明澈、以簡道深、深邃空靈的品質。他所追求的——也是不可能實現的——對當下單純直接的書寫,是他在自己所屬的時代繼承、更新以上傳統的方式:荷爾德林曾慨嘆諸神的消匿,而雅各岱則感到他和同輩詩人在神消形隱的風景里試圖“踏著諸神隱遁的蹤跡”(sur lespasdes dicux enfuis)而尋覓、前行。
換一視角,上述兩段引文,用讓-克勞德,馬提約的話來說,可稱為“將表述過程搬上舞台”:在這沒有結局的案頭劇中,平時無形的手勢、無聲的過程變得可見可聞,詩人揣摩、協調、挑戰著自己的詩意描寫,仿佛試圖抵達語言的某一深處,或者說探測語言的某一限度。這位評論者頗為雄辯地概括了雅各岱的努力:
召喚使之不得不描寫,語言使之不可能描寫,只有對所作描寫不停地調整,寫作才得以出現……“我趕路,因沒有立足之地,我開口,因一無所知”,我們不妨加上一句:我寫作,因無法描寫。如果說描寫旨在固定當下,寫作則力求忠實於它稍縱即逝的特質。
具體怎樣“寫作”才能忠實於當下稍縱即逝、難以捕捉這一特質呢?馬提約這樣分析:對當下作出回應,這項義務要求淡化過分顯眼的詞,將它重新納入平順的寫作流程——這一過程夢想著邊銘刻、邊抹去所刻的符號。
依此進一步思考,讀者會注意到雅各岱在《看不見的鳥兒》中對自己修辭、選字的敏感反思,一方面沖突叠起,另一方面並未刻意解決沖突,而是將之暫時舍棄,或者說,“懸浮”,讓文字淡化、甚至隱退了自身。對自己崎嶇的思路,作者一方面給予了細致的呈現,另一方面並沒有窮追不舍,而是歸之於對難以捕捉的外在現象本身的依順。在來之不易的“淡”與“順”中,看似失敗的寫作卻以獨特、寧靜的方式暗示和保留了當下現象的神秘。
雅各岱的散文不僅常常表現文字的淡化,而且嘗試著實現文字的凈化。如果說淡化意味著文字隱退自身,讓位於外在現象,文字的凈化則是為了追隨詩人在某些特殊時刻感到的物質向精神的升華。雅各岱描述自然的詩文其實無一不始於對這類特殊時刻的銘記:詩讓瞬間生輝,顯現永恒,散文以其敘述的連續性使瞬間歸於時間,在時間流逝中沈思瞬間,將直覺和靈感與有限的經驗相聯。如上文所展示,《看不見的鳥兒》開端和中途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了一幅預示著升華的圖像。一方面,夾敘夾議的文體延展著時間,推遲著超越和升華;可是另一方面,作者的陳述和議論構成了一種特殊的對文字的凈化。實現這種凈化的方式或許可以被稱為文字上的苦行主義:它拒絕或控制意象,回避或批評審美效果,以嚴肅審慎的論說建立一種抽象氛圍。如果雅各岱夢想的詩是“沒有意象的詩”,他的散文一邊反思比喻意象,一邊又質疑字面、非比喻意象的準確性,不願依賴於傳統賦予文字的命名力和感召力,仿佛這樣才能忠實地追隨物質向著精神、具體向著抽象的升華過程。
升華的過程也許可以追隨,但是升華的狀態並不靠追隨而抵達。追隨可以是連續的,然而追隨和抵達並不成就一個連續的過程。連續的散文敘述,在文字未完前就已結束。取而代之的是一首詩:
天。至美之鏡。鏡子深處,我仿佛看見一扇門正在開啟。一切都那麽明澈,它愈加明澈。
沒有鐘樓。可是遍及遼闊的空間,永恒之聲在霧籠中響起。
至高的和諧,至善的無極。可以說每人每物各得其所,仿佛無盡的光在縹緲天界分發。
最終需要強調的是,對雅各岱而言,外在現象難以捕捉的本質,是捕捉不到的,偶然得之,它是一個啟示,非任何努力的結果。此文結尾處的明顯斷層,其隨筆中一個屢見的現象,正體現了這一點。此處的斷層,散文最後一段曾給予微妙的預示:作者從對當代世界的悲觀總結毫無過渡地躍回當天的感受:“這一天,僅僅因為聽到了已不再期待的聲音……我的精神再一次被驚喜與感恩帶人了至純至善的證明之境。”誠然,文中所有聯想、嘗試、求索、反思都不能贏得篇末的啟示,然而它們又是必不可少的,是詩人唯一可能做到的:“我力所能及的,只是接著散步……”
回想起上文總結的雅各岱的散步詩學,接著散步意味著繼續作一名過客:“我僅是路過、迎接而已。”“路過”,這個看似平淡、謙卑的字眼對於這位詩人和路人卻有著豐富、深刻、甚至矛盾的內涵。“路過”(passer),僅僅是經過、穿過、通過?一旦“通過”,不也暗示著更高的境界?“路過”(passage)又何嘗不示意著穿越、逾越、超越?日常行為與莊嚴的典禮在此相遇,卻不容輕易等同。《五月的草地》一文中,詩人路經一片罌粟盛開的草叢,待到篇末,可以說他已越過了繽紛草地,瞥見了“一個廣大而隱約的整體”。與此類似。《看不見的鳥兒》一文里,作者走過一片鳴聲陣陣的曠野,篇尾的詩行則喚出超越大地的縹緲天界。如其書名所暗示,《神消形隱的風景》體現的散步詩學包含著從穿行到逾越這一時常帶有神秘色彩的過渡,甚至超度。在上世紀70年代初撰寫的《穿過果園》一文里,雅各岱繼續深化並且反思其散步詩學。結構上不同於前一文集,《穿過果園》由明確的兩部分組成,敘述了兩個似乎平行的歷程。上篇中,作者回憶起一連幾年來短暫的初春時節,路經果園,看見樹樹杏花時難以言傳的感動;帶著未能及時付之於詩的遺憾,作者再度嘗試。下篇則由外在世界轉入內心世界,作者穿行於對終有一死的有限人生的沈思。就這篇散文,理查德,斯塔莫曼曾說,“正是通過這個果園(d traversle verger),正是穿行果園的經歷——漫步之行與沈思之路,當今所見與記憶之旅,信步前行與付諸筆端——使雅各岱明白了文字的有限和真實世界的無限。”《神消形隱的風景》中常見的升華、超度在上篇里幾近發生,但下篇使得穿行、經歷最終沒有被逾越、超越所取代。通過上下篇的對比和映襯,散步詩學意味著對有限的接受和對無限的渴求之間的對話,而這種無限不再僅僅屬於理想中非物質的純粹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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