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星·散步詩學:讀詩人雅各岱 (上)

在二戰剛結束後的巴黎,新近從洛桑遷居此地的青年詩人菲力浦·雅各岱穿梭於博物館和圖書館,在古代西亞的神像、遺物前流連,在蘇美爾史詩的斷句殘篇中探尋。詩人感到時事之悲涼荒誕已不能引發他的文思,盼著通過溯源以找回詩歌本初的靈感。感動之余,期待的黎明並沒有從遠古文明的遺跡中幽顯,可是,偶爾信步鄉間,詩人卻驚詫於平凡的周邊世界:

我又一次, 比以往更強烈、更持久地醉心於外在世界。這個流動變幻之鄉讓我無法移開視線,對它沈思默想令我歡欣無比。簡直可以說這是個燦爛的圖景,盡管我的所見僅限於貧寒之地、尋常風物,遠非景色如畫。在我眼里,這個燦爛的圖景變得日益證明、飄逸,同時也愈加難以理解。這種滋潤心懷、令人欣悅的神秘像一只有力的手,將我再次推向詩的境界。越是撲朔迷離,我越是熱望著將它付諸語言,仿佛我在文字上的勞作會幫助我接近這一神秘,同時也使我自身的存在更為真切……

寫於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這段文字回顧、總結並且預示了詩人雅各岱作品的特質:高蹈而又謙卑,它寄托於一個執著的悖論。一方面,其眼中自然現象的本質清純明澈,其詩的使命是追隨這一本質,呈現超越瞬間現象的透明、永恒之境。另一方面,詩人深感自然現象的本質又是難以捕捉、難以理解的,追尋之途必然迂回:“一切最本質之物只能從側面接近,仿佛躡手躡腳地,繞道而行。”清純明澈之質,歸於直覺的感受和超驗的啟示;難以捕捉之感,則基於詩人對自身、即對受時間和語言約束的人生體驗與所見現象之間關系的深思。1961至1964年間寫成的《短歌集》(Airs)可以說顯現了一個個透明的瞬間,然而雅各岱感到這些純凈、唯美的唱詠僅是其使命的一部分。作為凡人而吟詩,意味著須將凝聚著永恒的明亮瞬間不時回歸於晦暗綿長、消蝕生命的時間之流,須以散文來反思詩人邂逅、體驗、追尋現象的過程。在一篇評述創作過程的文章中,緊接著剛成就的一首短詩,作者質疑道:“可是,是否該讓這些晶瑩的珠子懸浮著,彼此相距遙遙,一無關聯?有時不免覺得應將它們歸置於某種連續的狀態,也就是說散文,這就可能毀了它們。”迄今,棲居法國南部鄉村的半個世紀以來,雅各岱一直持續著詩文相伴的創作,時而詩歌、隨筆間隔問世,時而文中間詩,以詩續文,或以詩斷文,轉而以文論詩。的確,這一交織著執著與舍棄的過程不停地“毀了”晶瑩剔透的完美瞬間。可也正是這樣,對只能瞬息窺見的完美境界的信仰,因為疑惑,並通過疑惑和探問,才得到了滋養和更新。本文將以解讀《短歌集》後十年中撰寫《看不見的鳥兒》(Oiseaux invisibles)和《穿過果園》(A travers un verger)這兩篇散文為主,來思考詩人如何體現和探問現象難以捕捉的本質。貫穿於雅各岱散文作品的,是他漸漸豐富和深化的散步詩學。

文學史上不乏散步遐思之客,薩繆爾,約翰遜編撰了名曰《漫步者》的期刊,盧梭著有《一個孤獨散步者的遐想》,20世紀50年代中期,雅各岱就曾以《樹下漫步》(La PromenadeSous les arbres)命名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數十年後,在《神消形隱的風景》(Paysages avecfigures absentes)中,詩人表達了、或更多地是暗示了他的散步詩學。一方面,詩人在循環、更新的外部世界中僅把自己當作過客,他所能和所願做的只是散步,體驗自我與自然現象間朦朧而無所不在的交叉,而非細察和洞悉外在風物。作為凡人、過客、詩人,他與所見現象有限地交流著,正如此書開篇所言:“我力所能及的,只是接著散步,繼續回憶、忘卻、隱約瞥見什麽、重新發現、固執已見、失去自己……我見到了這些事物,它們比人生更緩慢或更迅疾地在消逝。”另一方面,正是在這些周而覆始、相互映照、相互矛盾的動態過程中,詩人才有可能邂逅可遇而不可求的現象本質:“有時,仿佛在各種運動的交匯之處,我似乎瞥見了什麽,可否稱之為一切運動的寧靜的本源?”‘組成這部集子的多幅“神消形隱的風景”常以顯現一個和諧的秩序或者可以說是神形的某種再現而結束,卻都始於普通的鄉間信步:

我走在模糊不清、歪歪斜斜的沙路上,顏色像行將冷卻的爐灰,又如正在降臨的暮色。(《樹林與麥田》)
每每漫步於這氣流湧動、灌木叢生的曠野……(《看不見的鳥兒》)
今天,沿著草地閑步讓我心情舒暢。繁茂的草叢中開滿了罌栗。(《五月的草地》)

以詩意的結尾,《五月的草地》一文再度強調散步的尋常,同時也暗示所見的並不尋常:


這零星的一切,過路時偶爾所見,這花草,這繽紛與繁盛,置身於一個廣大而隱約的整體,


野草與罌粟相遇我的腳步、我的生命,


我眼中的五月草原,視線里的花兒,同一縷思緒邂逅,


紅、黃、藍的光澤,與遐想交織,


野草,罌栗,大地,矢車菊,還有千


萬步中的這些腳步,萬千日子中的這一日。



或明顯或微妙,這些文字,這些篇章屢屢示意著作者的散步不僅平常,且是經常、付諸習慣,不僅隨意,同時堅定執著,若有期待。雅各岱筆下的散步實質上構成了儀式或典禮,更確切地說,是對儀式和典禮的重新發現和實現過程。信徒的腳步散而不亂,禮拜的即是讓“零星的一切”重歸和諧的“一個廣大而隱約的整體”。作為諾瓦里斯與荷爾德林的精神繼承人,雅各岱深感身處諸神隱遁後的現代世界的寂寞,偶爾瞥見的這一“廣大而隱約的整體”,恐怕就是神跡消匿後唯一可感的和諧,或者可以說是諸神重現的唯一方式。詩人越是強調每次經歷的偶然性,“廣大而隱約”的秩序就越顯得神秘和無所不在,漫步者的被動和無知也滲透出精神內涵,化為信仰者的耐心、依托、謙卑的內心姿態。


最單一、最純粹的現象,最難以付諸言語,表述的路途只能迂回曲折。“每每漫步於這氣流湧動、灌木叢生的曠野”,作者在《看不見的鳥兒》篇首寫道。在一定的時節,他總是被另一種灌木叢吸引,那是看不見的“懸浮空中、由鳥鳴編織成的灌木叢,一群遙遠的生機勃勃的音源”。鳥兒無處可見,鳥鳴成了純粹的聲音。自然景象中的“懸浮”(suspendu)之態屢見於雅各岱詩文之始:對他來說,這一狀態無所不在,卻稍縱即逝,仿佛預示著,也實現著物質向精神的升華。由此,作者對之迷戀和渴求。可以說,其所有作品中,劄記《播種》(La Semaison)里的一段話最明確地表達了詩人久已依戀、但也不時質疑的神秘主義信念:應感受到這氣息,感受到世界不過是它暫時的形式……一切事物都是這氣息的臨時停頓,永久呼吸著的神明的瞬間休憩。宇宙如懸浮的氣息……無形的力,世界之心轉瞬間重又呼吸:樹木、山脈相繼呈現;但是一留神觀察,就會發現它們的脆弱和變幻,它們懸浮的、轉瞬即逝的特質。

隨筆中途,作者對自己這一經歷的陳述同樣暗示著其升華的實質:“身處一片布滿樹木、巖石、空氣的土地上,我聽到了看不見的鳥兒的聲音,散布、懸浮在明亮的空中。”光與音的召喚,仿佛行將凈化紛繁的物質世界,將它升華為純粹永恒的精神,這正反映了雅各岱對詩的一貫信念。可是,與此同時,升華並未發生——作者並未能夠使之發生,確切地說,並不允許它輕易成就。如詩人在《“假如花兒僅僅是美麗……”》一文里總結道,“這些地方,這些瞬間,有時我試著讓它們即刻生輝,更常見的是,我確信必須鉆入現象深處,才得以理解。與此同時,我也深入了自己。”現象深處,自我深處,是什麽使之交匯,或使之間隔?雅各岱多年詩文相伴的創作中,散文抑制了詩的“即刻生輝”,將閃光的片刻收回時間之流;散文記錄著詩的沖動,追憶著詩的源流,反思著詩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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