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待畫掛好,客廳布置妥當,已是深夜了。我伴著媽媽,到屋前屋後作最後地巡視;廚房里,竈火已熄,各樣的食物都安放就緒。客廳里,以向大門的墻壁為中央,懸著大紅金線喜幛,下擺一桃木桌子,鋪朱紅綢布,桌子兩邊豎著尚未燃點的大紅燭,兩把酸枝太師椅四平八穩地置在喜幛的兩側。飯廳里,祖先的牌位掛著,“黃家門上歷代祖宗”幾個小字用金漆掃過,微微地閃著不耀眼的光。媽媽往太師椅一靠,眼睛卻眺著喜幛不放:
“這才有點辦喜事的樣子,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只娶這麽一次媳婦,馬馬虎虎的,象甚麽話?”
“大姊、二姊還不是馬馬虎虎的,大家還不是挺開心?你這次大攪起來,淩姐心里不樂意呢,幺哥也為難。”我數落著,為幺哥抱不平。
“兩個大丫頭是胡鬧,就算了,娶媳婦,我可不讓正新胡來。他要是連這個願也不給我償,就是他不孝,我福薄。”媽媽斬釘截鐵,一句是一句。
“媽,話說回頭,你跟爸這次要是肯讓步點,淩姐也許不會堅持要搬出去。我倒希望他們住在這里,哥不在,家里多冷清。”我轉到飯廳側,擺弄著碗大的黃菊,護著菊花的兩片枯葉緩緩飄下。
“你不要再說了!”媽媽促著氣,沈沈地吆喝。我吃了一驚,轉過頭去。她把嘴唇緊抿作一字形,眼神深邃悲戚,半扶半坐在太師椅上,一雙手緊緊地抓著不放。也許太激動了,兩肩一抽一搐的,好一會都停不下來。我發著呆,不知該如何是好,待要轉過去,她已撐起身子,走過去“啪”地把電燈全按掉,只剩下頂在神龕上的一盞小紅燈,然後才佝僂著背,順著暗幽幽的亮光,細碎地挪著步回房里去。
喜幛兩側,一列空椅子靠墻而過,客廳中間是空洞的一片。我在寂靜中聽著小掛鐘秩序地滴嗒著,心里在擔憂這里布置成禮堂後,會平白地騰空了太多地方。
幺哥的房門淺淺地開著,透著輕柔的黃光,我移到門邊。幺哥背著門坐在書桌前,一雙手忙碌地翻動一抽屜的雜物。房間是空前的淩亂:兩個靠墻的竹書架全都空了下來,地板上,到處散放著大小裝滿書籍、雜物的紙皮箱、小木箱,書桌上,紙筆、須刨子、刀片、鑲著淩姐照片的茶色架子、眼鏡、太陽帽、鑰匙、小時候拍的合家福,全都擁擠地攤在那里。我倒吸了一口氣:
“這是怎麽一回事,還沒有收拾完嗎?”
“嗨,是你。”幺哥倏地一轉頭,懶洋洋地打招呼,隨即又回過頭去,專心地把一小疊照片,從右手交到左手,一張一張,細細地看。我繞到書桌前,把平放淩姐照片的架子擱起:柔軟的長發繞過兩耳向後披著,異常高挑的身材,穿著時款,翻著兩片關刀領子的長大衣,頭上很隨便地圈上質料極佳的同色絨圍巾,那是她第一次到我家時照的。
幺哥說要帶女朋友回家那一天,爸媽按著幺哥的脾氣,就知道事情成了七、八分。爸爸還能不動聲色,媽可不大能沈得住氣。首先是菜單。本來只不過是一頓飯,卻想出了好幾款平日極希罕的菜式,事前張羅材料,熬湯配菜等,比過年時還來得認真,還要花功夫。待菜預備得差不多了,就又監督著我,把房子收擡得干干凈凈。
傍晚時分,淩姐從容地隨哥哥走進客廳。跟爸媽一一打招呼,輪到我時,等不著哥哥開口,就先淺笑著向我伸出手,清晰簡短地報上自己的名字,我別扭地接過她的手,卻忘了也學她,自己報上名字。到廚房端茶時,我在玻璃碗櫃前暗暗照了好幾照,心里卻想著淩姐不尋常的蜜棕色皮膚,不笑時,兩片小嘴唇不經意地撅起,眼珠子象住了個精靈,露出觀察猜測的顏色。一笑,眼睛彎彎的,嘴角非常圓滑地向上牽著。惟一的缺憾是下巴稍短。
晚飯時,菜團團地布滿了一桌。爸爸意外地拿出一瓶五加皮,要哥哥陪著喝。都不是慣喝酒的人,才不過兩小杯,父子就一臉一脖子的赤紅。飯吃到一半,哥哥醺醺地有了酒意,眼里紅絲縷縷地,緊盯著淩姐不放。他歹里歹氣地伸出一只手摩挲著淩姐的後頸,另一只手舉起筷子,往盤子里夾起一塊豬腰子,送到她嘴邊,口里不清不楚的:“乖乖,聽話,吃這塊好的。”
“我不吃,這個脂肪多,吃多了會胖。”淩姐吃吃笑,推開了他的手。幺哥硬是不肯,要在淩姐嘴巴塞,兩人把一塊腰子推來推去。爸爸把酒喝得急,一著菜,一口酒。媽媽吃不下去,站起來到廚房去換熱湯,弄了那麽一會,才把熱湯送上。哥哥盛了一滿碗,呼嚕呼嚕地喝起來,淩姐干脆把面前自己的一小碗菜移過去,讓幺哥嚼過清光。飯吃到尾,爸媽就沒有再開過口。
一頓飯下來,我把衣袖卷起,皺著眉把堆得小山般的盤子,搬到洗碗槽里,扭開水掣,潑拉潑拉地洗,心里著實惱恨這磨人的家務。兩個姊姊嫁了後,瑣瑣碎碎的雜務都落在我身上,五時三刻都沒得個完,要是家里多一位嫂嫂,起碼有個人分擔。想到這里,我又有點擔心,與淩姐握手時,她那修長纖細的手,不曉得她在家里是否也做家務?不喜歡家務也不打緊,她做我的伴也很好,我可以給她畫畫。一定要找一個有陽光的早晨到山頂去寫生,她那張臉屬於有太陽的日子。我把剛洗過的碗碟用白色的小方巾用力擦干。碗碟都透著潔亮的乳白色,一切都澄明可愛。
碗碟洗過了,我把濕漉漉的手往兩腿一擦,松了圍裙,走進客廳。里面靜悄悄的;電視機扭開了,花白的畫面,在自說自話,卻聽不到聲音。爸爸酒喝多了,把一頭白發傾到椅背上,睡著了。媽媽低著頭,很專心地在削著一只碩大的蘋果,小刀子卷起果皮,一圈一圈地繞下去。我奇怪地望了一周,幺哥與淩姐在房間里,剛可看到兩個人,頭並頭的坐在床沿,手里捧著甚麽在看,說一陣,笑一陣,笑聲一下比一下緊。爸爸揉了探眼睛,醒過來了,吃力地攀起來。媽媽輕嘆了一口氣,放下削著的蘋果,過去扶他進房間里去了。我一口咬著還系著皮的蘋果,淩姐嬌俏的女高音尖刺刺的,我把電視的聲響,提到平時的兩倍。正讀著洗衣粉的廣告,我覺得很好,眼睛就再沒有離開過電視。
我啪地把照片倒覆在桌上。幺哥盯了我一眼:
“你不是說要給她畫一張嗎?”隨即打開小木箱,把書桌上的物件一件一件的放進去。
畫一張?我心中有氣,她才沒有那個耐性。去年秋天,相約到小山頂寫生,就只有她和我。她把攝影機也帶去,說想趁便也拍點野黃菊。我畫架擺好了大半天,她卻坐不住,東拍西拍,拍到我的頭上來,我不習慣面對鏡頭,拿起畫板就往前擋,她當時的笑聲在遼曠的山頂,吹得比深秋的山風還要緊。
“淩姐沒有耐性讓我畫,她只喜歡八米厘。”我理直氣壯。
“現在的女孩子不得了,邵淩玩超八比用洗衣機有勁多了。”頓了頓,“你還不是,只愛畫筆。”幺哥神情曖昧地笑起來。
一提到畫筆,我就心虛,眼睛不知該往哪里投。
去年底,我二十歲生辰,爸爸起的哄,說幺女兒成年,要稍有表示,把姊夫姊姊都召了回來慶祝生辰。媽媽炒了兩大盤熱騰騰的壽面,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著幺哥及淩姐,二姊夫餓得發昏,等不住就開動了。我自己還沒有動筷,先擱開一小盤,放進廚櫃里,留給幺哥。吃過面,大姊夫興頭來了,破著喉嚨帶頭唱起歌來,幾個人堆著頭,對著一本破破爛爛的歌譜。我拉開嗓門唱,唱完一首,眼睛就看小掛鐘及大門一次。他們走後,我把留給幺哥的一塊厚蛋糕,擱在小碟子里,搬到廚房。廚櫃里,炒面已冷,鋪面的油凝著白白的一層霜。我把面及蛋糕一股腦兒搬進冰箱里,甩著手,大力的關著冰箱的門。
躺在床上,眼睛閉著,腦子卻象上足了發條,一刻都停不下來,想幺哥怎可能忘了我的生日。小時候過年,換新日歷,幺哥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各人生日的幾頁摺角,怕日子溜過了,會忘記,他自己和我的會一摺再摺,以示隆重。這許多年來,我們誰也沒有忘記過彼此的生辰,這一次我實在想不透。我推開被子,下床要去問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推開門,穿過走廊,客廳墨黑一片,靠壁長椅上依稀可見一攤人影,含含糊糊的,分不清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我探著頭,努力的調整視線。看清楚了,是幺哥擁著淩姐,在吻著她,繞過她的長發,圍著她脖子的一只手背微微泛光。我一下撞進了禁地,心撲撲地亂跳,連忙躡足走回房間,一骨碌地滑進被窩,把冰冷的一雙手鎮在滾熱的面頰上。僵直地臥了好一會,平靜了些後,心里面卻涼颼颼的,只覺無限委屈,想哭,卻也攪不清自己為甚麽要哭。
早上鬧鐘還沒有響,幺哥就來拍門,手里拿著用包裝紙裝潢得五彩繽紛的一小包。
“猜猜是甚麽?”他故作神秘地把禮物晃了晃。
我坐在床上,被蓋到胸前,不吭聲。
“是你想了很久的。生辰快樂。”把小禮包放在棉被上。
我盯著那美麗的包裝紙,沒有伸手去接。
他繞著床,走了半圈,在研究著,不能決定我是生氣還是因為還沒有完全醒過來的緣故。
我還是悶聲不響。
“我以為生日會不會散得那麽早,所以昨夜回來晚了,來不及送你這個。”他指指禮物,終於有了結論。聲音帶有那麽一點點抱歉的意思。
我狠盯了他一眼。幺哥眉目分明,皮膚光滑紅潤,不笑而滿臉笑意。我真有點生氣,他夜里也一定不曾睡上幾個鐘點,怎會看上去還是這般滿面神采?
他才走,我就迫不及待地扯開包裝紙:是一套畫筆,我想了很久的。盒子的下端並簽著幺哥及淩姐的英文名字。我右挑左揀,選了一枝最刺眼的青綠色,解開筆套,開始端端正正,一筆連一筆地塗抹,直至把淩姐的名字完全埋掉為止。
“我那所小房子,你沒見過,真小得連洗衣機也難安置,一房一廳,還沒有這房間大。”幺哥張開手,比劃著。
“幺哥,真的一定要搬出去嗎?”我試探著。
幺哥沈默著,忙碌地繼續把桌上的雜物移到箱子里去,這次放的是全家的合照。
“可是,你沒有替爸媽著想一下嗎?大家都走了,這里也不成一個家了。”
“筠筠,我會常回來的。”
“這不一樣。”我賭氣地往小木箱一踢。
“不要再說了,我始終是爸媽的兒子,跑不掉的。”
“可是,你更加是邵淩的丈夫。”我氣往上湧。
“筠筠,你聽你說些甚麽話?以後你也會嫁人,難保不要了別人的兒子。”幺哥很困,一雙手舞在半空。
“可不是,邵淩不是要定了你,全贏了嗎?”我扯起嗓子,十分激動。
“你今天晚上是怎麽回事,要跟我吵,也不爭在這晚上。”
“我只覺得你有了淩姐後,家里都不一樣了。”我聲音黯了下去,眼角濕漉漉的。
“有甚麽不一樣?你就是閑著沒事干,喜歡東想西想的,非把事情復雜化不可。”幺哥扭曲著臉,擠出一絲笑容,想把我的活笑過去。
“你閑著就干了好事?還不是一天到晚往她那里跑,怪不得她不希罕這里,鬧著不與爸媽住。”這一說,我的怨氣又上來了。
幺哥把頭垂著,半晌擡不起來了。
“筠筠,結了婚,哥哥就有自己的家,搬出去或不搬出去,都一樣。”幺哥呢喃著,聲音系上鉛,一直沈下去,沈下去。
我嚼著這句話,亂了陣,不知該怎樣戰下去了。
幺哥走過來,輕拍我的肩,就象那天淩姐為婚禮的事大發脾氣時,他撫慰的拍她的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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