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抱著雙手,來回地在孩子的桌椅間踱步。孩子在上美術課,正微側著頭,笨拙、稚氣地在圖畫簿上用鮮艷怪誕的顏色塗抹著一只只鼓著翅,迎著風的小鳥。距離下課的時間還有十多分鐘,我連看了幾回手表,這十多分鐘夠難捱的。假已請準了,上午這節課的鈴聲響後,就可以回家了。
下課鈴終於響了,孩子馬上停下筆來,開始嗡嗡地談話,嬉笑,把桌椅推得嘎嘎紮紮的。我大喝了一聲,這才稍靜了下來,把作業從後傳上,放到我的桌子上。我把一大把圖畫簿一下塞進放在椅上的大皮包里,扔在肩上,呼地就溜出教室。
出了校門,急拐個大彎,轉到學校後面新辟的柏油路去,這是回家的捷徑。臨出門時,媽媽一再叮囑,要我一定在拜堂前趕回去,說新進門的嫂子要給小姑敬茶,人不能不在。路還沒有通車,新鋪的瀝青路面,象一帛抖開的黑緞,向前無限地伸延著,卻始終柔順地滑進一個角落。我走在路的中央,把手抄進褲袋,聳著肩。頭頂著的是沒有遮攔的一片天。
兩個姊姊結婚,都沒有在家排場熱鬧過。大姊嫁給大姊夫時,兩人還在外讀書,聽說上午還上著實驗的課,下午匆匆脫去實驗袍子,套上禮服,就雙雙往教堂趕去。參加婚禮的,計一對新人、牧師、主婚人、伴郎伴娘還不到十人。二姊只舉行公證儀式。二姊夫趕時髦,故作瀟灑地穿條磨得兩個大腿泛了白的牛仔褲,挽著昂著頭,笑得興奮燦爛極了的二姊,不象在婚禮中,倒象則自蜜月旅行回來,看得在旁觀禮的男女方家長一楞一楞的。她們哪里象幺哥這一次,一切隆重其事:一早帶著幾個儐相迎到女家不說,待會兒在家,先要當著大家行鄉下的俗例:參拜天地、祭祖祖先,晚上則在大酒家筵宴親友,一切照足規矩。事前的禮數,也是按足古老的法子,送往女家的聘禮,都請專人把三牲、海味、酒食、果品等用擔挑子穿紅繩,浩浩蕩蕩地擡進女家的大門。女家還作興不作興這種禮節,不得而知,倒是家里兩老,獨子娶媳婦,禮儀上的事,一點不肯馬虎,大小事兒,務求盡善齊全。
要怎樣籌備婚禮,幺哥沒有甚麽意見,倒是未來新娘子淩姐有自己的看法。她一直力主除極必要的儀式外,一切從簡,明里不說,暗地里多次要幺哥表態,要兩老明白結婚是他倆的事,偏偏老人家覺得這是家里的大事,不由得年輕人自作主張,為這,幺哥與兩老有過幾番爭執。
幺哥告訴淩姐談判最後結果的那個下午,她已猜著幾分,自進大門那一刻起,就不大理幺哥,對我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臉沈得見了底,只自顧自地坐在客廳一角,靠在木椅上翻畫報。幺哥送茶倒水,眼睛沒有一刻離開過她,礙著我,不好說什麽。我坐在淩姐對面,手里吊著一枝紅筆,閑閑地打圖畫作業的分數。好戲上場,我可沒有半點退席的意思。好不一會,僵不下去了,幺哥才坐過去,聲音放得極輕:
“小淩,爸媽很固執,我說的他們一句也聽不下去,這次算我們讓步。以後誰也管不了我們。”幺哥安撫地輕拍著淩姐的肩膀。
靜了好一會。
“甚麽管不管的,你們高興的只管去辦,我才不在乎。”淩姐霜著臉,聲音很慢很低,吐字卻清楚得不能更清楚。
“小淩,你聽我說,我不是不盡力,昨夜我跟爸媽又談了一次,弄到兩點,沒有結果,我都火了,要不是我按著,傷人的話都說到唇邊了。想想,他們到底是我的父母,我能怎樣?”幺哥耐著性子,壓著聲音解釋。
“‘我能怎樣?我能怎樣?’,你就只會說這句話,你要是有主見,我哪至於受人擺布!”淩姐坐得筆直,聲音愈拔愈尖。
“小淩,話不能這樣說,他們到底是我的父母,我的婚事,多少要尊重他們的意見。我昨夜跟他們大吵,事後心里不知有多慚愧。媽媽對我生氣傷心的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幺哥眉毛結成一直線,聲音急促高亢。
“他們生氣傷心,你就慚愧內疚,我生氣傷心的樣子,你要不要看看?”淩姐側著頭,眼神充滿了憤怒的挑釁。
“小淩,禮節只是小事,一生也只不過一次,你何必一意到底,不為人想想?”
“好!我是不為人想!結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你來告訴我,為甚麽偏偏不能隨我意思做,要為人想?!”
淩姐啪的猛力把畫報摔在小幾上,臉上的顏色一直褪下去,眼肚蔔的一小片肌肉猛烈地抽搐。
“小淩,你不要氣成這個樣子……”幺哥哽著,說不下去了。
“姓黃的,我不希罕。”淩姐一把挽起手提包,頭一昂,大踏步地走出客廳的大門。
幺哥分開兩腿,整個人癱在木椅上,下巴垂到胸前,看不到臉孔,零亂的長發東搭西搭地糾著結。
一連好幾天,幺哥失魂落魄,不是打電話,就是上門找,淩姐一概不理。我看幺哥急得沒法子,自告奮勇地陪他再走一趟。待坐在她家的長沙發上,一雙腳並在淺灰色的地毯上,輕飄飄的,我才知道自己比幺哥更不知所措。淩姐始終躲著,連臥房門都不肯踏出一步,倒是邵伯伯在我們坐不住,快要走時露了面。他才踏出客廳,幺哥眼睛一亮,就搶先啪的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打招呼。我靦腆地跟著幺哥也站起來。邵伯伯極客氣地揮手請我們坐,自己兩手抱胸。健碩的身子往沙發一靠。
“正新,你與小淩的事,跟爸媽商量得怎麽樣了?”邵伯伯不拐彎子,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地上話題。
“大致都談過了,家父家母想法比較守舊,很堅持一些習俗,也希望婚禮鋪張點,就是這點與小淩的意見不大一致。”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邵伯伯微微露著笑,可是那調侃的語調,任誰也聽得出。
“我……我是覺得……不好太傷老人家的感情……”幺哥尷尬得簡直說不下去。
“正新,小淩也不是全無道理,現在的孩子已很少能接受以前那一套,我這個家也素來不拘小節,小淩是自小自由慣的。”邵伯伯頓了頓方繼續:“不過,年輕人也不好太執拗……拜堂、宴客這些事,一兩天完得了嗎?”
“一定完得了的。”幺哥答得爽快極了,沒想到事情這麽順利。
“那很好,要怎樣做,你來告訴我,好讓我有點預備。我是第一次嫁女,城市也住久了,鄉下的禮節不大懂得了。”邵伯伯歉然一笑,面上微微泛著紅光。
“我也不大懂,還得回去先問問。”幺哥輕噓了一口氣,神色舒展多了。
“也不會麻煩到哪里去,淩姐換個想法,就當它好戲連場,演完就算,這有甚麽難的?”我看話談開了,就輕松自如起來,竟老氣橫秋地冒出兩句莫名其妙的話,自己先大吃一驚,一片熱自兩頰橫移到耳朵。
邵伯伯錯愕了片刻,隨即頗為驚天動地地哈哈大笑起來。
“對,對,小妹說得好,換個想法,就不怕麻煩。”
幺哥於巴巴地陪著笑,兩排整齊的牙齒非常誇張地露著。可是,才不過三、四秒的光境,邵伯伯把嘴角一攏,伸手到小幾取打火機點火,聲音換了一個調子:
“小淩向我提過你們要搬出來住的事,你有仔細考慮嗎?”
我眨了好幾眨眼睛,才恍然大悟。原來還有一個議題。
幺哥一時不能適應過來,語無倫次地:
“我想婚禮的事先解決,家里有住的地方……我爸媽……家里太冷靜……反正外面的房子也難找。”終於找到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
“房子有現成的,不是問題。”邵伯伯接得極快,“小淩的舅媽有一所房子,就隔這里不遠,走路還不到十五分鐘,離你上班的地方也近,小淩前天才看過房子,很滿意。”
幺哥沒有答腔,眼睛迅速垂下,稍長的睫毛在臉龐上劃過一道弧形的陰影,許久都不曾散去。
我用肘子抵著幺哥說話:聽,這件事你都跟爸媽說過了嗎?你真的要聽他的?說清楚呀!我的心在大叫大嚷。分明只為一件事而來,怎麽竟橫生枝節?
“過兩天,小淩媽媽過去打點打點,先把房子租下再說。時間也不是很充裕的。還要趕裝修。”邵伯伯把煙蒂往煙灰盅一擦,迸出的星火一閃就熄了。
幺哥想說些甚麽,卻始終沒有開口。我狠狠地盯著他,他把臉轉了過去,眼睛灰滴滴的,兀突的胡茬子蓋過半片臉,蒼白的壁燈把下巴削得又尖又瘦。我的心搐了一下,軟了下去。
邵伯伯燃起第二枝煙,意態悠然地朝天花板吐煙,一縷縷,一圈圈的,沒一會,沙發這一角,都是煙霧,劈頭劈面地蓋下來,罩了我跟幺哥一身。
自邵伯伯家回來後,沒有人再提起幺哥要搬開另住的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幺哥就開始忙起來了。淩姐也來過兩、三趟,有一回帶了幾塊做窗簾布的樣品,說要大畫家——我——參詳參詳。爸媽也沒提起過幺哥要分開住的事,只起勁地忙著籌備婚禮。家里,大的事,我幫不上甚麽忙,小的事,卻做得不少。不說別的,光是房子內外,洗洗擦擦,就夠瞧的。不過,也不是我一個人辛苦;兩個姊姊這兩、三天,把丈夫、兒子留在家里,老遠地被召回娘家,從早到晚,搓面粉,上蒸籠,下油鍋的做著酬神拜祖的點食,干得蓬頭垢臉,眉毛、發根、指甲縫怕不黏著豬油混細面粉。媽媽倒沒有甚麽事情可做,但她板著臉,大小事兒沒有一件放心,話說過一次不算數,得重覆地再講,一次比一次詳細,屋前屋後,響的都是她嘎啞的大嗓門。一家上下就只有爸爸在閑著,仿佛辦的是別家的喜事,直到昨天,婚禮的前一天,他才象樣些兒,做了點事。才吃過午飯。就蹲在側放在飯廳,用作放雜物的大木櫃前,打開最下面的一個抽屜,小心翼翼地將不下數十卷的大小字畫逐卷抽出,攤在地上,瞇著眼細細地看,看過了又卷回去,放回原來的地方,就這樣消磨了一個下午,到近晚飯時才佝僂著背站起來,手里拿著一卷中堂。逢年過節,爸爸總要在客廳掛上畫,無非是小幅的山水人物,節過完了,就收起來。這一幅中堂,一直存放在抽屜里,怕也有十多年了,這次還是第一次露面。他飯也不吃,就掛起畫來:先把靠門的一邊墻壁下的小幾移開,人顫巍巍地站在木椅上,兩手舉著畫,要掛到墻上去。二姊看不過眼,過來把椅子固定著,讓他從容地掛好。中堂是一幅潑墨牡丹,上題“富貴花開”;畫的篇幅很大,掛在墻壁的正中,占去了面積的三分之一,與原來並不算寬廣的客廳不成比例,牡丹濃勻的墨色及璀璨的姿態也與已失去光澤的家具很不相襯。爸爸亮起黃昏的燈,站在一角,細細端睨著盛開的花,他只看到壁上有畫,沒看到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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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馬來西亞微電影實驗室 Micro Movie Lab on February 21, 2021 at 11:00pm 7 Comments 60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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