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收到一封妳歸還的情書
每個撕開過的信封封口都嘔
吐出過期的愛意

妳樂此不疲地寄來
每一吋我繾綣過妳身軀的皮膚
一雙我緊握過妳的手掌
兩張我吻過妳的嘴唇
一顆陪妳看遍木棉花的眼珠

每天收到一封沒有附回郵地址的信,想必
妳拒絕聽遭到淩遲者的哀嚎與回音

妳樂此不疲地解剖我
我只好用拆信刀
鑿破我居住小小星球上空的臭氧層
傾洩所有的空氣
窒息自己


16-03-07 聯合報 須文蔚

須文蔚·服了詩還痛嗎?


記得兩年半前,你來到縱谷裡,專題討論時總是嘴角漾著笑,頭低低的,拿著一落鋼筆,不停在紙上寫著與畫著,是個心裡有著傷痛的孩子嗎?選擇寫詩,是決定和世界保持一段距離嗎?我猜想是的。

讀了你大學時期修辭精美,思想流動的作品,我還能帶給你什麼?我陷入一種迷惑。如果你把所有的情感埋藏在文明的隱喻之後,繁複的象徵妥切地把原初的喜悅與哀愁統統疊藏起來,詩人要帶給世界的除了美好或惆悵,還有什麼?

先不要長篇累牘地辯論,我們一起花一年的時間,閱讀一些經典的詩,那些以疼痛開始,以惶惑、悲憫或超越告終的作品。


一開始我想起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伽(Federico Garcia Lorca, 1898-1936),一個能夠鎔鑄民謠到詩行中,把憤怒藉由文字傳播久遠的詩人。不知道你讀過這個故事嗎?在1936年元旦時,洛爾伽收到一張從鄉村寄來的賀年卡,上面寫道:「作為真正的人民詩人,你,比他人更善於將所有痛苦,將人們承受的巨大悲劇及生活中的不義,一一注入你那深刻與美好的戲劇中。」來自庶民的肯定,這絕對是比任何文學獎更好的肯定吧。


我們一起讀洛爾伽,一起思索楊牧的〈禁忌的遊戲〉系列,如何在充滿禁忌的年代,把臺灣的苦楝移植到安達盧西亞的平野上,見證著獨裁者謀殺詩人與論辯,抒發著臺灣詩人心中憤怒與企求改革的心志。而我擔心你未必有興趣,承接前一代人曾經有的絕望、憂慮與煩悶,或許就從一個吉普賽小男孩身上,看看詩人的觀察力與憐憫。〈啞孩子〉中,洛爾伽寫出一個無法說話的孩子,他的語言與話語落在蟋蟀之王的手裡,總在一滴水裡尋找自己的聲音,詩人說:


我喜歡他的聲音並非為了說話

我用它打造一枚戒指
以便將我的沈默
戴在他小小的指頭。
孩子在一滴水裡
尋覓自己的聲音。
(那被俘的聲音,在遠方
身穿蟋蟀的衣裳。)


那個瘖啞的孩子是時代恐懼的象徵吧?可是我卻想像在你少年時,早熟而憂鬱,胖胖的身軀背著顯得略小的書包,頭低低地踩著鳳凰木樹葉羽毛般落下的影子,沿著學校圍牆去上學,總是要忍受一群調皮的同學用譏諷的笑聲攻擊你:「大塊呆,豆乾來炒韭菜,燒燒一碗來呀,冷冷阮不愛!哈哈,冷冷阮不愛,來呀……來呀……」你頭更低著,咬著嘴唇,忍著眼淚,沈默著。那是「霸淩」兩個字還沒有浮上人們嘴邊的年代,沒有老師知道你痛到骨髓裡的苦,那些惡俗的孩子也不知道你之所以不說話,是因為你的話語寄存在一個遙遠的國度,在那裡,你將會以詩來鎮痛。

還記得我選了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給你,認真的你蒐集了聶魯達的生平與代表作品,熱情地在好幾個夜裡,和我們分享。在眾多耽美的詩行中,聶魯達得知好友洛爾伽遇難時的悼亡詩最讓我們激動:


假如我能在一間孤寂的房裡因恐懼而哭泣,

假如我能挖出自己的眼珠並且吞進肚子裡,
我會為你那服喪的橙樹般的聲音大聲哭泣,
我會為你吶喊而寫出的詩歌挖眼並吞進肚裡。(趙德明譯)


我沒有見過如此呼痛的方式,你知道嗎?洛爾伽訪問阿根廷時與聶魯達會面過,聶魯達當時是智利派駐布宜諾賽勒斯的領事,兩人一見如故,來自鄉村的生活氣息,廣博的閱讀與壯遊經驗,使兩人惺惺相惜。洛爾伽欣賞聶魯達的詩,既好奇他的新作題材,當聶魯達朗誦時,洛爾伽又以雙手捂住耳朵,搖頭叫喊:「停!停下來!夠了,別再多念了——你會影響我!」兩個文學巨匠的情誼之深,難以量測,而創作者的孤寂,也往往在短暫的相逢與撞擊下,會轉為喜悅與激情吧!

還記得在民謠與抒情之外,我們還跨足到更追求內心與文明荒蕪的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 1888-1965),也讓我們都困頓於詩人刻意安置的艱難的意象。

我直至2015年讀了克勞福德(Robert Crawford)出版的《青年艾略特》(Young Eliot:From St Louis to the Waste Land),才更理解艾略特繁複意念背後的故事。書中青年詩人並不是「人生勝利組」,他面對情場失意的挫敗,在學校更是善於惡作劇的搗蛋鬼,他不斷掙扎著應對種種窘迫與痛苦,及至成名後,詩人拒絕任何人為他作傳記,銷毀與第一任妻子往來的信件,以至於他年少輕狂的失意,以及備受挫傷的內心世界,在在都是世人所無從知悉的。克勞福德解開了艾略特詩藝的祕密:「他將痛楚至極的種種恥辱,轉化成永恆的詩篇,也希望這個世界能夠慈悲待他,給予那些恥辱沒沒無聞的命運。」原來詩不僅僅頌讚美好,更是一帖藥方,讓我們在庸俗的人世間,面對文明複雜與多變的病癥,甚至有時詩人以更具有包容性、暗示性、隱喻性的詩篇,灌溉世人乾旱與荒蕪的靈魂田壤。


正在我們窩居在縱谷裡閱讀與書寫時,臺灣的街頭湧現一波又一波的社會運動,你的臉書上也不斷貼出時事的評論。你開始感受到更多人的苦痛,也以機智、嘲諷甚至搞笑的方式,回應日漸膚淺的輿論。

這時候出現兩個你,一個你,開放各種日常生活與感受,分享線上遊戲的心得,與家人拌嘴的絮語,用語淺白、如矛與如槍;一個你,以詩和閱讀,探討疾病的隱喻,計畫以寓言展現當代人生理與心理的困頓。就在這個時刻,小說家張翎來到了縱谷擔任駐校作家,有場演講,她的主題是「亂世中的隱忍與力量」,作為一個聽力治療師的小說家,病患的疼痛與失去語言能力的病態,成為她寫作的動力,和我們經常浮動情緒在現實瞬間生滅的社會爭議不同,她總能跨越多個苦難的時代,無論是《金山》、《餘震》或是《陣痛》,總能寫出讓悲劇擊倒到塵土裡的女性,不就此認輸,她們以無比忍耐與韌性,展現出生命的力量。張翎提醒了詩人,感受歲月伏流中隱隱作痛的傷痕,來自戰火、災變、流離乃至於傳統的連番撕裂與切割,如何止痛療傷,跳脫你習於自剖的風格,關注他人與世界,就成為一個新的課題。


就在一個學年的閱讀課程要結束前,你挑了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既往返於他深刻的抒情,連篇的神話象徵,更著迷於他以民族精神為詩魂的執著,他誓將「愛爾蘭的冤錯化為甜美」,更有以詩篇為時代診療的大志向。在紛亂的臺灣,葉慈的〈二度降臨〉仿彿暮鼓晨鐘,在崩落的時刻,世界再也沒有理性、中心、信念與秩序。葉慈如先知般說:「想當然是某種啟示即將到來了,想當然二度降臨,即將到來。」(楊牧譯)葉慈打動了你,我知道。

於是,你決定要放開手寫土地上人們共通的痛,寫他人的痛,也寫自身的痛。

於是,你要寫出肌膚上「汗黏瘡痏痛」的感受,要哀嘆讀書人「眼痛滅燈猶闇坐」的孤寂,更要寫出遭逢「人間痛傷別,此是長別處」的無助。


我想問你:服下詩後,還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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