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被憂傷的眼神凝視過的絲繭

筆記小說上記載了一條古怪的故事,我且用白話文轉述如下:

蔡邕,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種奇怪的絲繭,就用高價買下,帶回家來。一般的蠶繭,形狀如飽滿圓熟的橄欖,這種繭卻長得像一個女子,一個憂傷愁慘的女子。繭其實沒有頸、臉、手、腳,更沒有耳目五官,你其實說不出來它什麼部分像一個女子,更說不出哪一部分像一個憂愁陰悒的女子。但不知為什麼,人人看了那繭就不約而同的想到苦愁的女子。

蔡邕把繭繅成了絲,制作琴弦,琴聲淒苦哀慟,仿佛那絲弦裏自有無限哀情,只等彈琴人的手指一觸,它便自動釋放出來,釋放出那種哀婉淒絕的傷痛。精通音律的蔡邕一時也呆住了,世上為何竟有這等絲弦?

蔡邕去問他的女兒蔡琰,從九歲開始,她就是父親在音樂方面的小小知音,她是一個妙通音律的女子。蔡琰聽了琴音,眉睫間閃起盈盈淚光,俯首良久,她嘆了一口氣,向蔡邕解釋:

“這是一種特別的絲,叫‘寡女絲’。一般人養蠶,在最後階段,蠶要結繭的時候,都盡量不去打擾它,甚至不走近它們,免得它們受影響。可是,偶然還是有意外的旁觀者,譬如說,房子的墻上有個小洞,小洞那邊的鄰居是一個深夜中因悲傷而難以成眠的寡女,寡女從壁孔中看那些蠶一一作繭自縛。

“第二天一早,這些繭都結好了,但它們的外形看起來,都像那中宵不寐的靜坐女子,這種絲,本質上已成為憂傷的絲了。

“而它的名字,就叫‘寡女絲’。”

故事到此為止,我不知道那寡女絲,後世是否曾經再出現過?世間果真有一種本身就淒惶傷悒的絲嗎?為什麼古人會有這樣的信仰?他們竟相信,一個真正憂傷的凝視眼神,就可以像遺傳基因一樣,徹底改變整個絲的內在本質?

當然,所有的故事都是不宜深究的,但我仍好奇,難道“寡女絲”在漢代以前的歷史上常出現嗎?蔡琰雖是淹雅的女學人,也必須讀到檔案數據,才看得出其中的玄機呀!如果真的常出現,天啊,為什麼有那麼多寡婦呢?

而且,寡婦為什麼一定是悲愁失眠的呢?她的日子應該過得更累更艱苦,所以睡起覺來應該更為沈熟才對。

更奇怪的是,為什麼偏巧不巧的,寡婦的墻上總有一個有意無意間戳出的小洞呢?這洞其實也不太小,因為要看清楚一片養蠶的景像,直徑也得要零點七公分呀,那麼大的洞,為什麼不會給人發現呢?是不是需要特制一種小泥棒,白天塞住,以免太昭彰?

窺視的行為,在古人是不是不算太敗德?窗紙,好像天生就該讓人舔破的,泥墻呢?活該讓人挖洞。中國人之所以需要高墻,甚至需要萬裏長城,恐怕也是因為幾千年來給人偷看怕了。

還有一項我想不通的,偷看和偷聽,一般是針對跟性有關的活動(張愛玲的《秧歌》寫的是五十年前的事,其中仍提到鄉人此項癖好),但,蠶寶寶有什麼好看?看它們交配嗎?但它們在幼蟲時期好像也不交配吧?喜歡找象征的人也許會從蠶的形狀,蠶的蠕動,蠶的驚人的食量和它短暫的生命周期得到一堆驚喜的和性有關的證據。但就算如此,這位寡女的反應也該是興奮而不是憂傷啊!

看來這故事不太合理,而且,多少有一點“寡婦歧視”。甚至作者還把它栽贓到蔡邕父女頭上,這蔡邕也是生來命苦,《琵琶記》的負心故事也扯到他身上來。

不過,以上所說全是一個現代“愛疑成病的讀者”的觀點。其實,撇開這些不談,我倒希望世上有這種蠶繭,我想去看看它那奇特的如憂愁女子的形狀,更想聽聽那觸手成哀的絲弦顫音,真的。

——原載1995年7月31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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