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文學種籽》の 體裁(下)

◎什麽樣的人喜歡寫散文?

一、愛好自由

這是說愛好文學形式的自由,不耐受格式規律的拘束。寫散文,愛長就長,愛短就短,愛直接說出來就直說,不愛直說就找一個寄托,愛寫人物筆下就出現人物,不愛寫人物就只寫“江上數峰青”,這樣何等瀟脫,何等自在?有些人專門諷刺那些為布局結構所苦的人,指出作文的樂趣在無拘無束,發抒性靈,悠然自得。陷於格式規律不能自拔,當然是壞的小說作家和編劇,但“無拘無束,悠然自得”恐怕只能成為好的散文作家。記得有一位散文家偶然乘興寫了一個故事,用第一人稱觀點敘述,有人讀了以後提供意見:第一人稱寫成的小說,只能寫“我”親自做過的事和直接的見聞,不能無故描寫“他”怎長怎短。這位散文家反問:“我為什麽要受這個限制?”答覆是:這是寫小說的基本規則。散文家又反問:“我為什麽要寫小說?”這一問使對方語塞。他愛自由自在地寫,他不在乎寫出來的東西是否合乎某種格式,於是他寫了一輩子散文。

二、內向、長於內省

作家如果時時自己反省,不喜歡和外界接觸,和那些個性、職業、生活習慣不同的人保持距離,他就逐漸養成了一個習慣:在下筆之前向內挖掘,寫來寫去都是寫他自己。他不能觀察一個漁夫的生活,設身處地,把自己化作漁夫,也不能把自己的心分裂開來,一面身受一個慈母失去獨子的悲痛,一面寫一個陰險小人狡計得逞時的快樂,把兩者合成作品。他寫來寫去寫出一種人物,就是作者自己。這樣的作者可以寫很好的散文。有一位散文能手怕開會,怕參加宴會,不喜歡公共場所,他說人多使他心亂,使他的文思荒蕪。酒店是左拉那種人流連的地方,而左拉寫小說。

三、只能在短時間內集中註意力

我問過多位散文作家:“你為什麽寫散文?”大部分答案是:散文可以一口氣寫完。在他們看來,寫作猶如飲一杯美酒或聽一首好歌,情趣隨時間而蓄積飽滿,在工作完成時愉快達到高潮,中間宜不打斷,如果中斷,則情趣消退,前功盡棄,再繼為難。有一位作家說:“我寫作的時候要發燒,作品完成以後才退燒,如果中途退燒,那寫了一半的稿子只好進字紙簍。”

這樣的人自然不去招惹長篇小說。寫長篇多半要列出人物表,寫出大綱,像照圖施工一樣今天寫一點明天寫一點,寫作的熱情隨時可以收住,也隨時可以發動起來。有些長篇要費時五年十年,作者的註意力始終貫註,靈火始終照亮全局。有人受得了這樣的壓力,有人受不了。


◎什麽樣的人會去寫小說呢?

一、化身癖

小說手法是把主觀的經驗客觀化。“我”失戀,這是主觀的經驗,少年維特失戀,這是客觀化的結果,第一人的內容借第三人來表達,是一種化身的藝術。“我”看見許多醉心中古騎士、幻想行俠仗義的人,他們似乎不知道自己活在什麽樣的社會裏,十分可笑。“我”不去直接寫他們,卻去寫一個叫唐‧吉訶德的人,讓唐‧吉訶德來代表他們,術語謂之創造典型。這也是一種化身。

作家的信條和守則裏面有一條是真實,也就是對人生忠實,對藝術忠實。但人生和藝術並不恒等,藝術力求完美,人生則往往有缺陷,需要作家妙手再造。《儒林外史》說王冕畫了許多荷花,有人不信,指出王冕以畫梅知名,從沒有一幅荷花留下來。但是《儒林外史》既然寫王冕放牛,王冕練習寫生只能畫荷,因為放牛的場所和季節都適合畫荷,不適合畫梅。《儒林外史》是小說,它描寫王冕的幼年以藝術的考慮為第一。“化身法”能根本解決這個矛盾,求得人生和藝術的兩全。《少年維特之煩惱》寫得好,對人生忠實,因為維特是歌德的化身。為了藝術效果,維特自殺了,也沒有人指責這是說謊,因為維特到底不是歌德。歌德雖然活下去,但世上因失戀而自殺者大有人在,所以維特自殺的情節仍然忠於人生。

化身法還有一個好處。無論是作者自己,還是作者觀察到的別人,都有自己的隱私,不願公之大眾。有一位理學家說,他每天寫日記,他的日記可以讓人閱讀,凡是不能讓人在日記中讀到的事,他在生活上絕對不做,凡是不能讓人知道的念頭,他絕對不去那樣想。這只能算是一個人修身的理想標準,即令能做到,恐怕也不是很好的小說人物,讀者會覺得單調、沒有深度。文學家要向人性的深處發掘,而人性復雜,善惡混沌,潔白和汙垢層疊。小說家寫醫生,不僅寫那醫生收到多少感謝狀,也寫他犯了錯誤使一個病人死在手術臺上,寫他為此事良心難安,但也寫他勇敢地掩飾自己的罪過。要怎樣寫才不傷害那醫生呢?(才不傷害作者自己呢?)答案是:化身法。

有些作者喜歡化身千面,認為“假作真時真還假”之中有無限樂趣。他覺得他把人把世界都重新創造了一次。他要寫小說。

二、記錄癖

人生種種,與時俱逝,即生即滅,轉眼成空,思想起來好不可惜。心有未甘的人奮起掙紮,你看世上有這麽多照相機,就知道和時間作戰的人很多。長篇小說的作者大半是這種人,寫《紅樓夢》的人說,他生平見過幾個好女子,要是埋沒了實在可惜,他要寫。寫《冰島漁夫》的人說,他不忍那些動人心魄的情景墜入歷史的黑淵,他要寫。雷馬克在生命的火花裏寫下納粹的罪感,索忍尼辛在古拉格群島裏寫下格別烏的罪惡。

小說家的這種誌向和興趣,可以稱之為記錄癖。在這裏,“記錄”一詞是廣義的用法,概指用文學方法使後人親歷前代的生活經驗並親見前人的心靈。在這方面長篇小說可以做到逼真、精細、完備。因為長篇小說可以寫得很長,只要你能寫得好,長度幾乎沒有限制,詩、散文、劇本,都不能與之一爭“長”短。長篇小說是文學體裁的金字塔,使那些想“為時代作證”的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什麽樣的人樂意寫劇本?

一、組織能力

作文章也是一種組織工作。政治家組織“人”,作家組織語文、組織意念、組織意象、組織人物。有人喜歡組織工作,有人不喜歡,有人組織能力很強,有人則否。中國歷史上有許多人不喜歡做官,寧願在鄉下種花種菜,現在也有人不肯擔任行政工作,寧願受人家管理而不願管理別人。有些人的性格卻完全相反,長於組織,不怕麻煩,有時故意把簡單的事復雜化,以便在“加減乘除”中得到快樂。寫劇本的人就是這種“自找麻煩”的人,天下本無事,平地惹風波。一群人物性格不同,各懷“鬼胎”,編劇使他們各盡其職,各得其所,本似紛紛攘攘一團亂麻,卻由作者“密針細縷”安排得如錦似繡。這要有高度的組織力。

寫散文最怕一個“俗”字,寫小說最怕一個“淺”字,編劇最怕一個“松”字。“松”就是組織渙散,不成隊形。寫散文好比自己動手做事,寫小說好比指揮別人做事,但要求並不十分嚴格,編劇則是驅役一群人,如身使臂,如臂使指。一出戲又像一場籃球比賽,運動激烈,隊友間有充分的默契,反應迅速,合作恰到好處。有兩個人交換創作經驗,一個說:“我寫小說的時候,我筆下的人物有自己的意誌,他要怎麽做,我就怎麽寫。”另一個說:“我編劇本的時候,劇中每一個人都根據我事先精密的計劃,他們打個噴嚏也得經我同意。因為每一個人物只是一小部分,只有我統籌全局。它由許多精密細微的零件組成,任何一枚零件都得符合規格,否則整部機器就要出毛病。”

二、商業頭腦

演戲要花很多錢,花出去的錢要靠賣票收回來。編劇雖然不負責財務,也要記住戲劇除了是藝術以外還有商品的性格,在工作中具有成本支出、盈余、虧損等觀念。編劇也要註意“市場”的需要,註意什麽題材在什麽時候能賣座。如果孤芳自賞、不屑於有這種想法,就不容易在編劇的行業裏生存。

三、對群眾的感應有興趣

戲劇工作者非常喜歡群眾,有一位戲劇家曾經自稱為“伺候群眾的人”。在劇場裏,觀眾總是往舞臺看,而編劇可能坐在後臺一角從帷幕的縫裏看觀眾。他欣賞觀眾,從觀眾的反應領受教益。如果演到某一個地方觀眾應該哭而沒有哭,那是什麽原因?要怎樣使他們哭?如果演到某一個地方觀眾應該笑而沒有笑,那又是什麽原因?怎樣使他們笑?如果演到觀眾應該哭的地方,觀眾反而笑了,那時編劇就是世上最難過的人。多年前,有一個朋友醉心編劇,但是從來怕面對觀眾,有人預料他將要“做一個失敗的編劇,或者做世上最偉大的編劇”。這話後來應驗了,--應驗了前一半。

以上是作家的氣質性分跟體裁的關系。最後我要指出,時代風尚對作家選擇體裁也有影響。有一種現象是,各種體裁輪流風行,小說寂寞了一陣子,否極泰來,散文熱鬧了幾年,盛極而衰。編輯多登什麽,書店多出版什麽,就有人多寫什麽。這種“十年河東轉河西”的情勢是怎樣造成的?有時候,力量來自作家。如果社會上出現了幾位優秀的小說家,大家因為愛讀他們的作品進而喜歡小說這種體裁,更進而去讀別人寫的小說,就會造成小說的旺季。有時候力量來自傳播工具,例如,自報紙副刊興起以後,“雜文”即應運大行其道,因為報紙需要雜文,引發了讀者的“求”和作者的“供”。

電視機愈來愈普遍了。電視所播出的內容必須成為畫面,畫面是非常具體的東西,當“人生”降到最具體的層次時,就是人的行為,這就成為“表演”。觀眾坐在家裏天天能看到表演人生,就不想再進劇場影院,聽人家說故事的興趣也減弱了,因此威脅話劇電影和小說。不過電影有一弱點:不容易表達抽象的意念,它訴諸感覺,不鼓勵思考。但抽象思考究竟是人們不能缺少的,需要思考的人紛紛求助於哲理的散文,散文因此有長足發展。

我們都記得唐詩為什麽特別發達。如果社會的領導者致力提倡某種體裁,許多有文才的人就會投入心力去好好使用那體裁。文學批評在這方面也有很大的影響力,中國作家一度推重長篇輕視短篇,經過許多人提倡鼓吹,短篇小說乃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新詩的成長,更是許多人一手寫詩、一手寫論文,身經百戰開拓而來。

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和文學體裁的興衰之間有無關連?若幹年來,我們生活的節奏愈來愈快,有人預言簡練短小的作品將取代冗長繁復的作品,“只有門房和倉庫管理員才看長篇小說”。而今看來,生活方式一旦變動,對文學作品的題材和表現方式影響甚大,對體裁的影響較小。因為作家也生活在這個社會上,他比一般人更敏感,他的作品代表當代人的呼吸和脈搏,即使他寫長篇小說,只要寫得好,讀者仍有心情和余暇欣賞容納,他的作品仍可進入讀者的生活。如果作者脫離時代,背離眾生,即使是倉庫管理員也讀不下去,因為倉庫管理員並非心如止水的古人。如今,作家們正面臨題材和表現方式的革命,至於體裁,只有那麽幾種,他們又怎麽舍得奢言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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