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向陳凱歌推薦《國王的演講》

無論如何,陳凱歌是一位悉心思考的導演,只是他的思考比較獨特。他似乎更加關心大人物的人性。他關心大人物通向權力或者成功的頂點,也關心他們在這條道路上所付出的代價。在《荊軻刺秦王》中,秦王的殘暴被說成是為了“統一大業”,同時血流成河的現實,也讓他本人的人性異化衰敗,最終落得個孤家寡人。

接下來的影片中,他試圖提供某些解決問題的方案。既然“高處不勝寒”,那麽便選擇站在某個“低處”。這才有了《和你在一起》中的那位少年,放棄的可能是一個錦繡前程,而決定與父親過尋常人的生活。到了這部《趙氏孤兒》,一方面是讓惡人屠岸賈的人性獲得回歸,另一方面則是讓程嬰埋藏起深仇大恨,過老百姓的日子,遠離是是非非。


在陳凱歌眼中,權力與人性是對立的,成功與人性是對立的,甚至責任與人性也是相悖的。既然“向上走”是一條充滿荊棘的畏途,那麽“向下走”看上去則平坦舒適得多。平民生活則被看作是某種矯正。至於“人性”為什麽單單潛藏在平民當中,它何以形成一種矯正,陳凱歌並沒有告訴人們。而如果不去回答這些問題,那麽所謂平民的生活也許是另一種虛幻。

這部2010年制作的英國影片《國王的演講》(The king’s speech),有著許多陳凱歌關心的或接近的問題。但是如何處理這些問題,仿佛全都走向了與陳凱歌相反的方向。這部影片展現的是一個走向權力的過程,然而掌握權力並非意味著走向霸權,相反,它更需要經過民主;承擔責任也並非導向專制,它更意味著學會平等。成為一個國王並不意味著人的本性的喪失,相反,正是需要這個人本性的恢復,國王這個位置需要來自這個人本身人性的支持,而不是什麽“力拔山兮氣蓋世”那種仿冒氣概。而所謂“回歸”,也不會是簡單和簡易的,而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更是一條充滿勇氣和荊棘的道路。

電影的故事取材於歷史真實。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英國國王喬治五世的次子約克公爵性格害羞內向,又患有嚴重的結巴,在繼承王位的順序上排得靠後,因而他可以在海軍服役,向拒絕他的女子再三求婚並獲得成功,帶著兩個孩子在一種比較寬松的環境中生活。而他的兄長愛德華王子英俊善言,深受民眾喜愛,被公認是接班的好苗子。然而,1936年1月老王駕崩,新登基的愛德華八世當上不到一年國王,於該年年底主動讓位給弟弟,他便是那個著名的“不愛江山愛美人”故事的主人公,後來的溫莎公爵。在十分不情願的情況下,弟弟繼承了王位成了喬治六世,即現任英國女王伊莉莎白的父親。他於1952年因腦血栓在睡夢中去世。

在他擔任國王期間,正是二次世界大戰期間。1937年9月初,德軍入侵波蘭,英國向德國宣戰。在嚴峻的形勢面前,作為一國之象征的國王,需要發表演講來凝聚人心、鼓舞士氣。偏巧國王是一位結巴,而且已經到了廣播年代,口吃的國王需要將自己的聲音通過電波傳送給全國人民,包括前線部隊。他的身邊便出現了一位來自澳大利亞的語言矯正師萊昂納爾·羅格。所有這些都有歷史記載。扮演矯正師的演員傑弗里·拉什(1996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在接受采訪時說,在電影開拍之前9個星期,劇組找到了當年矯正師的孫子馬丁,看到了當年萊昂納爾的照片。這位先生衣著整潔、喜歡戴著領帶。這些幫助傑弗里·拉什去揣摩這個人的內心想法。

這就是想象力。不僅是演員的想象力更是劇本的想象力。面對非常有限的歷史資料開始設想:到底這位萊昂納爾做了什麽?能夠使得一位國王至少部分地恢復了他的言說能力,不再當眾出醜?一般來說,口吃不是什麽生理上的疾病,而更多來自心理原因。而如何探到一位國王的內心?找出其中癥結?解開他的心理扭結?如何建立一種互相信任的關系,促使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可以放下身段?由此,在筆者看來,這部影片最大的看頭,不是這位國王如何在一種責任感的催促之下,勇敢地面對自己的頑疾,艱難地克服從心理到習慣的各種障礙,盡管由科林·費斯扮演的這個角色發揮得非常傑出(這個角色已經幫他贏得了2010年金球獎最佳男主角,並成為馬上出爐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熱門人選);而是這位矯正師如何行動,他是治療的引導者,也是國王的引導者,是真正的戲膽所在。

影片沒有為他專門設計一種人性,叫做“平民的人性”,像在中國電影里常見的那樣,見了皇帝要麽誠惶誠恐,要麽輕薄輕佻(見一些“戲說”之作)。相反,這位來自澳大利亞的矯正師沈穩從容,不卑不亢,他謹守本分,忠實於自己的職責,這為他帶來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身份和框架。在他種種不按牌理出牌的行為背後,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乃至政治學的積澱。他是一位莎士比亞戲劇表演愛好者,能大段背誦莎士比亞劇中的台詞。在他的行事方式中,人們可以聽到比如洛克這樣英國傑出政治學家的回聲。

時為約克公爵夫人(登基之前)前來探路,來到矯正師的寓所,也是治療室。當這位女性環顧四周不得不禮節性地表示稍許讚賞時,矯正師脫口而出莎士比亞的這句:“人能安貧就是富”,表明他安於自己目前的生活,他的腳底下非常結實。夫人說出自己的丈夫不是一般人,“不能隨便轉轉”,需要讓矯正師過去他們那里,這家夥平靜地說:“我的地盤,我來做主(mygame,myturf,myrules)。當夫人明確告知病人身份,矯正師在表示恰當的禮儀之後,仍然不動聲色地說:“我需要在治療室里工作,得到真正的信任和平等對待,不能有例外。”原本皇室的特權和要求在這里落空。

未來的國王屈尊前來。如何稱呼對方,也是影片反復出現的細節。皇室有它的一套繁文縟節,矯正師提出用“伯蒂”來稱呼他尊貴的病人,病人表示抗議:“只是家里人才這麽叫我”。矯正師說:“太好了,在這兒,我們最好是平等關系。”病人喊冤:“要是我與你一樣,就不會來治療了。呆在家里陪陪家人,沒有人管我結巴的事。”矯正師堅持:“我不會用別的來稱呼你了。”

尊者拿出煙卷來,被矯正師制止。對方拿出理由是醫生建議他這樣做,他們是“授予爵位”的一群人。矯正師回敬:“那是一群官方的笨蛋”。他又強調了那句“我做主”,不過這回換了一個稍微正式的說法:“我的城堡,我來做主”(my castle, my rules)。這足夠令人想起那句著名的“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洛克)。萬一國王進來了,那麽他決不能成為這里的主人。

矯正師本人也拒絕被人稱為“醫生”。後來得知,他既沒有學位,也沒有執照,完全可以扣他一項欺君的罪名。他的工作是這樣開始的:目睹許多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下來的士兵,他們初上戰場被嚇得不能說話,這些人出於恐懼大聲叫喊,但是沒有人想聽見他們自己的感受。有人建議說,你對於語言如此稔熟,或許能夠幫助他們。他為自己設立的工作目標,是消除恐懼,恢復他們的自信。這與這位國王的境遇,在某種意義上是十分相似的。

然而讓這位大人物談論他的隱私,談論早年生活留下的創傷,並非易事。矯正師第一天就得到警告,不許談論這方面的事情。“沒有小孩生下來就結巴的。”“想事兒的時候結巴嗎?”“自言自語的時候結巴嗎?”硬撬也不行,他必須想方設法爭取對方的信任。打賭,像兩個中學男生那樣。可是未來的國王並不習慣隨身帶錢。“沒事,我可以幫你先墊上。”倒黴的病人卻說:“我不知道有沒有下次”。矯正師毫不退讓地回敬道:“我也沒有決定是否繼續治療你。”

他分寸掌握得很好,通過遵守和維護自己的界限,他建立起他的尊嚴。這種尊嚴又如此收斂、內斂,不事聲張,絕不帶有絲毫挑釁的意味,後者僅僅是一個自卑或自暴自棄的人所為。兩人之間的張力就這樣一點點建立起來,平等則建立在張力的基礎之上:有對抗也有讓步,有抵制也有合作,有競爭也有分享。與其說這是“一部勵志的電影”,如許多人所說,不如說這是一個有關平等的故事。這位平民矯正師以他從容、尊嚴以及幽默,喚起了國王平等待人乃至待己的感覺,喚醒他人性中柔軟自然的一面,借此喚回他伸展自如的舌頭。顯然,這里的“平等”,不是通過處在“較低”位置來實現,像在陳凱歌的電影中那樣,而是平等地尊重不同身份的人們,較低身份的人們同樣有著自身不可侵犯的尊嚴。

當然在某些時候,會令這位約克公爵——後來的喬治六世感到不滿。這種情況下就得靠這位大人物的悟性了。他若是天性愚頑,別人的話什麽也聽不進,那麽任何人無計可施。然而正如矯正師沒有什麽特殊的屬於“平民的人性”一樣,這位錦食衣帛的人物也沒有所謂特殊的屬於“大人物的人性。”在恰當的引導下他終於開了口。小時候因為左撇子、因為膝蓋外翻被嚴重糾正過,他的奶媽對他甚至非常惡劣,這些都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來創傷。對他的口吃,家庭成員從哥哥到父親,也采取了嘲笑或不能容忍的態度。

他們吵翻過不止一次,病人不止一次離開。有時候是因為失去信心,但是每次又主動返回。當他繼位之後,再次來到矯正師的寓所,以英國人特有的含蓄表示道:“等待國王的道歉,可要耐心等上好久。”矯正師的訓練稀奇古怪。除了“不顧體面”做各種肌肉放松的訓練,還有故意激怒病人,讓他感到需要發火,需要罵人,讓他發現在罵人的時候他居然一點都不結巴。於是觀眾們就在銀幕上看到了這位“史上最莊重的國王”(為了克服結巴不得不放慢語速),在矯正師的引導下臟話成串地飛出,罵得十分在行。它們所帶來的一個麻煩是,這部影片在美國上映時,被美國電影協會評為R級(限制級,17歲及以下必須由父母或者監護人陪伴才能觀看)。哦,這在中國人看來多麽冤枉啊。其中愛德華八世毅然投入已婚女人辛普森夫人的懷抱,居然一點沒有鋪張渲染。基本上可以想象,這個題材如果落在現今中國導演手里會是一個什麽狀況。

整個二戰期間國王喬治六世發表演講,都有這位語言導師陪伴在場。影片結尾描繪他在戰爭爆發時的九分鐘講演令人動容。國王站在麥克風面前,矯正師像指揮一樣,站在國王面前,流暢地指揮著國王口里吐出的那些詞,像指揮一個樂隊。他們配合默契,完成了一項可以載入史冊的演說。在這位國王的個人簡歷上,人們沒有忘記寫上——尤其是在戰爭初期,他如何發表了鼓舞士氣的演講。

國王的毛病並沒有根除,影片的結尾仍然留有余地。隨著這部影片的上映,最近有消息說,丘吉爾當時曾下令英國廣播公司對於口吃國王的演講進行剪輯,掩飾國王這個令人遺憾的缺陷。當時沒有磁帶,只有金屬唱片,整個工作很復雜,但是一切進行得順利。那肯定是矯正師的工作之後第二道工序了。這位丘吉爾先生在影片中也有出現,他告訴國王喬治六世,他本人原先也結巴,於是發明了屬於自己的獨特嗓音。

當影片中的老國王對他的兒子說起——時代變了,從前的國王只需要騎在馬背上,現在卻需要對著麥克風像一個演員那樣爭取他的臣民,令人想起另一部英國影片《女王》(The Queen, 2006)。這部影片的故事起因是戴安娜王妃車禍去世,焦點在於皇室如何在民眾的壓力之下調整自己的態度。新上任的英國首相布萊爾坦誠、及時地向皇室傳達了民眾的憤懣,幫助女王伊莉莎白了解輿情,令她最終來到民眾當中公開悼念戴安娜,重建她本人及王室的聲望。這部片子中喬治六世的妻子已成一垂垂老者,與《國王的演講》中的海倫娜有著天壤之別。因為影片中的主要人物尚在人世,並且所采取的是深景深的手法,造成一種接近紀錄片的效果,因而這部片子最初看起來是一個活脫脫的山寨版,令人難以置信。只是隨著劇情的展開,才顯出它風口浪尖的尖銳性。據說女王本人看過這部影片,對於如此塑造她本人,她寬厚地表示“挺有意思的”。涉及如此重要國家領導人的題材,在他們那里顯然沒有經過報批,後果也不十分嚴重。2010年傳出,布萊爾的回憶錄《旅程:我的政治生涯》中,他抄襲了電影《女王》中的某些台詞。(愛思想網站 2011-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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