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的走到了南城街的中心,停住了足向左右看了一看,就從一條被月光照得灰白的巷里走了進去。街上雖則熱鬧,但這條狹巷里仍是冷冷清清。向南的轉了一個彎,走到一家大墻門的前頭,他遲疑了一會,便走過去了。走過了兩三步,他又回了轉來。向門里偷眼一看,他看見正廳中間桌上有一盞洋燈點在那里。明亮的洋燈光射到上首壁上,照出一張鐘馗圖和幾副蠟箋的字對來。此外廳上空空寂寂,沒有人影。他在門口走來走去的走了幾遍,眼睛里放出了兩道晶潤的黑光,好象是要哭哭不出來的樣子。最後他走轉來過這墻門口的時候,里面卻走出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人來。因為她走在他與洋燈的中間,所以他只看見她的蓬蓬的頭發,映在洋燈的光線里。他急忙走過了三五步,就站住了。那女人走出了墻門,走上和他相反的方向去。他仍復走轉來,追到了那女人的背後。那女人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忽兒把頭朝了轉來。他在灰白的月光里對她一看就好象觸了電似的呆住了。那女人朝轉來對他微微看了一眼,仍復向前的走去。他就趕上一步,輕輕的問那女人說:

“嫂嫂這一家是姓於的人家麼?”

那女人聽了這句問語,就停住了腳,回答他說:

“噯!從前是姓於的,現在賣給了陸家了。”

在月光下他雖辨不清她穿的衣服如何,但她臉上的表情是很憔悴,她的話聲是很淒楚的,他的問語又輕了一段,帶起顫聲來了。

“那麼於家搬上哪里去了呢?”

“大爺在北京,二爺在天津。”

“他們的老太太呢?”

“婆婆去年故了。”

“你是於家的嫂嫂麼?”

“噯!我是三房里的。”

“那麼於家就是你一個人住在這里麼?”

“我的男人,出去了二十多年,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所以我也不能上北京去,也不能上天津去,現在在這里幫陸家燒飯。”

“噢噢!”

“你問於家干什麼?”

“噢噢!謝謝……”

他最後的一句話講得很幽,並且還沒有講完,就往後的跑了。那女人在月光里呆看了一會他的背影,眼見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小了下去,同時又遠遠的聽見了一聲他的暗泣的聲音,她的臉上也滾了兩行眼淚出來。

月亮將要下山去了。

江邊上除了幾聲懶懶的犬吠聲外,沒有半點生物的動靜,隔江岸上,有幾家人家,和幾處樹林,靜靜的躺在同霜華似的月光里。樹林外更有一抹青山,如夢如煙的浮在那里。此時F城的南門江邊上,人家已經睡盡了。江邊一帶的房屋,都披了殘月,倒影在流動的江波里。雖是首夏的晚上,但到了這深夜,江上也有些微寒意。

停了一會有一群從戲場里回來的人,破了靜寂,走過這南門的江上。一個人朝著江面說:

“好冷嚇,我的毛發都竦豎起來了,不要有溺死鬼在這里討替身哩!”

第二個人說:

“溺死鬼不要來尋著我,我家里還有老婆兒子要養的哩!”

第三個第四個人都哈哈的笑了起來。這一群人過去了之後,江邊上仍復歸還到一刻前的寂靜狀態去了。

月亮已經下山了,江邊上的夜氣,忽而變成了灰色。天上的星宿,一顆顆放起光來,反映在江心里。這時候南門的江邊上又閃出了一個瘦長的人影,慢慢的在離水不過一二尺的水際徘徊。因為這人影的行動很慢,所以它的出現,並不能破壞江邊上的靜寂的空氣。但是幾分鐘後這人影忽而投入了江心,江波激動了,江邊上的沈寂也被破了。江上的星光搖動了一下,好象似天空掉下來的樣子。江波一圓一圓的闊大開來,映在江波里的星光也隨而一搖一搖的動了幾動。人身入水的聲音和江上靜夜里生出來的反響與江波的圓圈消滅的時候,灰色的江上仍復有死滅的寂靜支配著,去天明的時候,正還遠哩!

Epilogue

我呆呆的對著了電燈的綠光,一枝一枝把我今晚剛買的這一包煙卷差不多吸完了。遠遠的雞鳴聲和不知從何外來的汽笛聲,斷斷續續的傳到我的耳膜上來,我的腦筋就聯想到天明上去。

可不是麼?你看!那窗外的屋瓦,不是一行一行的看得清楚了麼?

啊啊,這明藍的天色!

是黎明期了!

啊呀,但是我又在窗下聽見了許多洗便桶的聲音。這是一種象征,這是一種象征。我們中國的所謂黎明者,便是穢濁的手勢戲的開場呀!


一九二三年舊歷五月十日午前四時

原載一九二三年六月三十日《創造周報》第八號——


注:

Felucca:三桅小帆船牌香煙。

Shakespeare:莎士比亞。

Sienkiewicz:顯克微支,波蘭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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