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手術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過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滿懷歉意地說:

小跑,我真不該咬你……

沒事。

還痛嗎?

痛什麼呀,我說,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一口?

行啦,我說,你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呢?

小跑,她抓著我的手說,燕燕呢?

在家里,爺爺奶奶看著呢。

她有吃的嗎?

有,我買了兩袋奶粉,兩斤蛋奶餅幹,還買了一盒肉松,一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還是像你,單眼皮,我可是雙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說,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媽媽的多。

也許是吧。

我這次懷的是個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騙你……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嘛,我故作輕松地說,過兩年你們隨了軍,去了北京,我們給女兒找最好的學校,好好培養,讓她成為傑出人物。一個好女兒,勝過十個賴兒子呢!

小跑……

又怎麼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著衣服呢!

你怎麼這麼逗呢?我笑著說,我早忘了。

隔著厚厚的棉襖,棉襖里還有毛衣,毛衣里還有襯衣,襯衣里——

還有乳罩,對嗎?

那天我的乳罩洗了,沒戴,襯衣里有一件汗衫。

好啦,別說傻話了。

他親我那一口,是他搞突然襲擊。

行啦,親口就親口唄!談戀愛嘛。

我沒讓他白親。他親了我一口,我對著他的小肚子踢了一腳,他捂著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爺,肖下唇這個倒黴蛋兒。我笑著說,那後來我親你時,你怎麼不踢我呢?

他嘴里有股子臭味兒,你嘴里有股甜味兒。

這說明你生來就該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謝你的。

你謝我什麼?

我也不知道。

別情話綿綿啦,有話待會兒再說。姑姑從手術室里探出頭,對王仁美招招手,說:進來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別怕,我說,姑姑說了,這是個小手術。

回家後你要燉只老母雞給我吃。

好,燉兩只!

王仁美在走進手術室前,回頭望了我一眼。她上身還穿著我那件灰色破夾克,有一個扣子掉了,殘留著一根線頭。穿一條藍褲子,褲腿上沾著黃泥巴,腳上穿著姑姑那雙棕色的舊皮鞋。

我鼻子一陣酸,心中空空蕩蕩。坐在走廊里那條落滿塵土的長椅上,聽到手術室里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我想象著那些器械的形狀,似乎看到了它們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覺到了它們冰涼的溫度。衛生院的後院里,穿過來孩子的歡笑聲。我站起來,透過玻璃看到,有一個約有三四歲的男孩,手里舉著兩個吹成氣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邊跑,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在後邊追趕……

姑姑從手術室里跳出來,氣急敗壞地問我:

你是什麼血型?

A型。

她呢?

誰?

還能是誰?!姑姑惱怒地問: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麼啦?我看著姑姑白大褂上的鮮血,腦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術室,門關上。我把臉貼到門縫上,但什麼也看不著。我沒聽到王仁美的聲音,只聽到小獅子大聲喊叫。她在打電話,給縣醫院,叫急救車。

我用力推門,門開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著袖子,小獅子用一個粗大的針管從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臉像一張白紙……仁美……你要挺住啊……一個護士把我推出來。我說,你讓我進去,你他媽的讓我進去……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從走廊里跑過來……一個中年男醫生,身上散發著一股子香煙與消毒水的混合味兒,把我拉到長椅上坐下。他遞給我一枝煙,幫我點燃。他安慰我:別急,縣醫院的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600CC給她輸上了……應該不會有大事……

救護車鳴著響笛來了。那笛聲像一條條蛇,鉆入我的體內。穿白大褂提藥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鏡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擡著折疊式擔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們有的進入了手術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們動作很敏捷,但臉上的神色很平靜。沒有人注意我,連看我一眼的人都沒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血腥味兒……

……那些白大褂們懶洋洋地從手術室里走出來。他們一個跟著一個鉆進了救護車,最後把那副擔架也拖了進去。

我撞開手術室的門。我看到,一塊白布單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體,她的臉。姑姑滿身是血,頹然地坐在一把折疊椅子上。小獅子等人,呆若木雞。我耳朵里寂靜無聲,然後似有兩只小蜜蜂在里邊嗡嗡。

姑姑……我說……您不是說沒有事嗎?

姑姑擡起頭,鼻皺眼擠,面相醜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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