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我打電話的地方/何方來電(中)

羅克茜開始與他外出約會。他逐漸說服了她,讓他跟著她一起幹活兒。但羅克茜正與她父親和哥哥搭夥幹呢,他們的工作量也很合適。他們不需要人手了。況且,這個名叫J.P.的小夥子是誰?J.P. 什麽?留神,他們提醒她。

因此,J.P.就和她一塊兒看了幾部電影。跳了幾場舞。但他們的求愛期主要還是在他們一起打掃煙囪中度過的。J.P.說,不知不覺地,他們就在談婚論嫁了。不久,他們就辦了,他們結了婚。J.P.的新岳丈把他當成純粹的合夥人接納了他。羅克茜有了孩子。她不再當煙囪清掃工了。無論如何,她不再幹那活兒了。不久,她又生了個孩子。J. P. 那時二十五六歲。他買了房子。他說他生活得很幸福。“我那時對一切都十分滿意,”他說,“我有了我想要的一切。我有了我愛的老婆、孩子,我做著我願意一輩子都做的事。”但不知怎麽搞的——誰知道我們怎麽就做了這事?——他開始酗酒了。他喝了很長一段時間啤酒,而且只喝啤酒。無論什麽樣的啤酒——這無關緊要。他說他能一天喝二十四小時的啤酒。晚上看電視的時候也喝。當然,他偶爾也沾點兒烈性的。但只是在他們進城的時候——這不是常事——要不就是家里來了客人。後來,他也不明白為什麽,就把啤酒換成了杜松子酒。吃完晚飯,坐到電視機前,他喝的杜松子酒越來越多。他手中總端著杯杜松子酒。他說,他真的很喜歡那味道。下班以後,他開始在途中逗留,喝些酒,回家以後還接著喝。後來,他開始不吃晚飯了。晚飯時,他根本不露面,要不就露一下面,卻什麽都不想吃。他已經在酒館里吃了一肚子點心。有時,他進了門,毫無緣由地把午飯桶從起居室這頭扔到那頭。羅克茜一沖他喊,他就轉身又出了門。他把他的飲酒時間提前到了午後,這個時候他本應該還在上班。他告訴我,他後來上午也要喝幾杯了。刷牙前也得喝上一口。然後再喝咖啡。他上班時,午飯桶里總要帶一暖瓶伏特加。

J.P.不說話了,他沈默著。後來怎麽了?我還聽著呢。聽他講講起碼能讓我放松。讓我從我的境遇中擺脫出來。過了片刻,我說,“怎麽啦?接著說啊,J.P.。”他揪著下巴。但很快,他就又開始講起來。

J.P.和羅克茜開始真發生爭鬥了。我是說真的動手。J.P.說,有一次,她一拳打到他臉上,打斷了他的鼻骨。“看這兒,”他說,“就這兒。”他讓我看他鼻梁上的一道印。“鼻骨斷了。”他隨後也回敬了她,把她的肩膀扭脫了臼。還有一次,他打豁了她的嘴唇。他們當著孩子的面大打出手。情況越來越糟。但他還照舊酗酒。他戒不了。沒什麽能讓他斷了這毛病,即使羅克茜的父親和哥哥嚇唬他要把他揍扁。他們對羅克茜說,她應該帶著孩子走。但羅克茜說這是她的事兒。是她把自己卷進去的,她就要解決這個問題。

此刻,J.P.又真的沈默了。他躬著肩縮在椅子里。他望著一輛車從我們眼前朝山那邊開去。

我說,“我想聽下面的事,J.P.。你最好接著講講吧。”

“我也不清楚了,”他說,聳聳肩。

“沒關系的,”我說。我的意思是他講講沒什麽關系。“講吧,J.P.。”

J.P.說,她想出的一個試圖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找了個男朋友。J.P. 不知道她怎麽還會有時間照管家和孩子。

我望著他,有些吃驚。他是個成人了。“如果你想那麽做,”我說,“你就會有時間的。你總能擠出時間的。”

J.P.搖搖頭。“也許是這樣的吧,”他說。

總之,他發現了這件事——發現了羅克茜的男朋友——他發了瘋。他把羅克茜的結婚戒指從她手上擄下來,又用金屬刀把戒指一割幾段。好,真了不起。他們來來回回打了幾個回合。第二天早晨,他在上班的路上,因為酒後開車被拘留了。他的汽車駕駛證被沒收了。他再也不能開著卡車外出幹活兒了。他說,另外,一星期以前,他還從房頂上摔下來過,摔斷了大拇指。他說,什麽時候摔斷脖子只是個時間問題。

他現在進了弗蘭克·馬丁戒酒中心,要戒酒,還要考慮如何讓他的生活回到正軌上去。他到這兒來不是被迫的,和我一樣。我們沒被鎖起來。我們隨時都可以離開。但他們建議我們最少呆上一星期,兩星期或一個月,用他們的話說是他們的“強烈建議”。

我剛才說過,這是我第二次進弗蘭克·馬丁中心了。我正要填一張預付一周療程的支票時,弗蘭克·馬丁說:“節假日總是很糟。這次你是不是應該考慮多住些日子。考慮住幾個星期。你能住幾個星期嗎?總之,想想看。你不必馬上就做決定,”他說。他在支票上摁了手印,我簽了我的名字。然後我送我的女朋友到前門,說了再見。“再見,”她說,趔趔趄趄走出門楣,走到走廊上。那時已是大下午了。天正下著雨。我離開門走到窗戶前,拉開窗簾,目送她駕車離去。她開的是我的車。她醉了。但我也醉了,我無能為力。我找到一張靠近暖氣爐的大椅子坐下。看電視的幾個小夥子擡眼望了望,隨即就又轉過頭去專註於他們正看的節目。我坐在那兒,偶爾擡起頭看看屏幕上發生的事情。

傍晚的時候,前門砰地開了,J.P.被兩名大漢架了進來一一後來我知道那是他岳丈和內兄。他們拖著J.P.穿過房間。那位老點的給他登了記,然後遞給弗蘭克·馬丁一張支票。這兩位夥計又幫著J·P.上了樓。我猜他們是把他弄上了床。過了不久,老頭和小夥子就走下樓,朝前門走去。他們好像恨不得立刻離開這里,連做做樣子也不肯,就像是急不可待地要擺脫這一切。我不是指責他們。見鬼,不是。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他們我會怎麽做。

過了一天半,J.P.和我在前廊上遇見。我們握了握手,談論了一會兒天氣。J.P.有了抖的毛病。我們坐下,把雙腳架放到欄桿上。我們朝後靠在椅子里,就好像我們只是出來放松放松,就好像我們準備聊聊我們的捕鳥獵犬。就是在這個時候,J.P.講起了他的故事。

外面很冷,但還不至於冷得不行。天有些陰。弗蘭克·馬丁走出來抽完他的雪茄。他穿了件毛衣,扣子全系著。弗蘭克·馬丁又矮又結實。他有一頭灰色鬈發,腦袋很小。他的腦袋簡直太小了,幾乎撐不住整個身體。弗蘭克·馬丁把雪茄放進嘴里,兩只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站在那兒。他用嘴巴轉著雪茄,望著遠處的山谷。他站在那兒像名職業拳手,似乎成竹在胸。

J.P.又沈寂下來。我是說,他的呼吸幾乎都停止了。我把煙扔進煤桶,仔細瞧了瞧J.P.,他又往椅子里面陷了陷。還豎起了衣領。見鬼,這是怎麽了?我大惑不解。弗蘭克·馬丁放下胳膊,吸了一口煙。他讓煙霧從嘴里噴出來。然後他對著山巒翹了翹下巴,說道:“傑克·倫敦曾在山谷的那一面有一大塊地。就是你們正望著的那座青山的後面。但是酒精要了他的命。把這當成你們的教訓吧。他比我們任何人都出色。但他也沒能對付得了酒這東西。”弗蘭克·馬丁看了看他那段抽剩的雪茄。煙已經熄滅了。他把它扔進了煤桶。“你們如果想在這兒讀點兒什麽,就讀他那本《荒野的呼喚》。我說的這本書你們知道嗎?如果你們想讀,屋里就有。講的是這麽一種動物,一半是狗,一半是狼。這本書是最好的訓誡,”他說,然後猛地把褲子往上提了提,把毛衣往下掖了掖。“我進去了,”他說,“午飯見。”

“他一在邊兒上,我就覺著自己像個害蟲,”J.P.說,“他讓我覺著自己像個害蟲。”J.P.搖搖頭。然後他說,“傑克·倫敦。多棒的名字!我希望我也能給自己起這麽個名字,換掉別人給我的這個。”

我第一次來這兒,是我妻子把我帶來的。那會兒我們還在一起,還試圖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她把我帶到這兒,呆了一兩個小時,私下里和弗蘭克·馬丁談了話。然後她走了。第二天上午,弗蘭克·馬丁把我叫到一邊兒說,“我們可以幫助你,如果你想要別人幫助,也想聽我們的話。”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能幫助我。有一半的我需要幫助。但還有另一半。

這次呢,是我的女友開車送我來的。她開的是我的車。她冒著暴雨把我們開到這兒。一路上我們喝著香檳。她把車停在車道上時,我們兩人都醉了。她想把我擱下,掉轉頭,再開回家。她還有事情要做。她必須做的一件事就是第二天上班。她是個秘書。她在一家電子器件公司有一份不錯的差事。她還有那麽個青春期的多嘴兒子。我讓她在城里先找個住處過夜,然後再開車回家。我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住處。自打那天她把我領上前門的台階,領我走進弗蘭克·馬丁的辦公室,說了聲“猜猜是誰來了”之後,我就再沒見到她。

但我並不生她的氣。首先,我老婆叫我走之後,她說我可以和她一起住時,她並不知道她讓自己卷進的這件事是什麽。我覺得對不起她。我覺得對不起她的原因是,聖誕前一天,她的巴氏試驗[①]結果出來了,消息不令人愉快。她還得再去看醫生,而且必須盡快。這種消息足以成為我們倆開始酗酒的原因。因此我們所做的就是讓自己一醉方休。聖誕那天,我們還醉醺醺的。她不想做飯,我們只好到外面飯館去吃。我們倆和她那個多嘴的毛頭兒子都打開了一些禮物,然後就去了她公寓附近的那個牛排館。我不餓,要了份湯和一個熱面包。我就著湯喝了一瓶葡萄酒。她也喝了一些。然後我們就開始喝上了“紅瑪麗混合酒”[②]。後來幾天我也什麽都沒吃,只吃了些鹹豆。但我喝了好多波旁威士忌。而後我對她說,“心肝兒,我想我最好收拾行李吧。我最好還是回弗蘭克·馬丁那兒去。”

她試圖對她兒子解釋,說她要離開一陣,他只能自己弄飯吃了。但我們剛要出門,那個多嘴的孩子就沖我們尖叫起來。他大叫道:“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我希望你們永遠別回來。我希望你們把自己弄死算啦!”能想象這麽個孩子嗎!

我們出城之前,我讓她在外賣酒店前停了停,我買了瓶香檳。我們又在另一個地方站了一下,買了塑料酒杯。然後又買了一桶炸雞。我們冒著滂沱暴雨,一邊喝著酒,一邊聽音樂,朝弗蘭克.馬丁戒酒中心駛去。她開著車。我負責收音機和斟酒。我們想弄成個小宴會。但我們也很傷心。雖然買了這些炸雞,卻一塊也沒吃。

我想她一定已經順利地回到了家。如果她沒有,我想我會聽到點兒什麽的。但她還沒給我打電話,我也沒給她打。沒準這會兒她自己也有了什麽消息。也許,她也還什麽都沒聽說。沒準這一切都是個錯誤。沒準是別的什麽人的試驗結果。但她拿著我的車,她房里還有我的東西。我知道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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