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雨·論《金瓶梅》多維敘事視角設置的功能特征及其意義(上)

摘 要:整部《金瓶梅》在處理紛繁覆雜的人情世故內容,縱橫上下的社會各個層面勾連,都能結構得絲絲入扣,鋪陳得井井有條,以至於雖有一些對其他作品抄襲“鑲嵌”其中的情節,也不能夠亂其宗旨,擾其主線。這與笑笑生采用對比互襯,多維度視域設置,以及敘述視點轉換移動的敘事思維構成,有著極為緊密的關系。正是采用了“熱”與“冷”的視域設置上的交替與對比,並運用熱中含冷,冷中有熱,冷熱互襯的敘事方略,產生了閱讀視點焦距的多次重合,成就了閱讀視野的開闊,成功塑造了立體可感的眾多文學人物形象,才有了生動感人的小說故事的流傳。一部說不盡的《金瓶梅》,笑笑生敘事技巧的成功經驗,已然是後來中國章回小說巔峰時代行將出現的一個先兆。


作者簡介:曾慶雨(1961-),女,四川成都人,雲南民族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教學和研究。

 

《金瓶梅》[1]開篇回目為“西門慶熱結十兄弟/武二郎冷遇親哥嫂”。這其中的“熱結”與“冷遇”二詞含義豐厚,足以支撐起全本故事情節與人物際遇的構架。這人世間“熱”與“冷”的關系轉化,起點與終點的交匯重合,正是蘭陵笑笑生“圓的”創作思維的具體體現[2]。《金瓶梅》既是以人情事理做張本的巨著,自然以世態炎涼為表述的最重要內容。何以炎?何以涼?為何炎?為何涼?這炎與涼間的變幻莫測該怎樣來透析?這是在構思文本承載量,設計人物與情節等方面,當是作者必須做出考量的問題。在整個文本敘事構思上,笑笑生可謂巧妙利用了這“炎、涼”二詞的符號功能。其通過敘述者和故事人物敘事視點的多重交叉與重合,以及多維度的視域設置並有所運動的功能轉化,使得創作主體能從容地運作,並得以完成整個文本敘事功能的能動作用,且形成了人際關系層次和人物行為心態變化多端的覆雜組合,故而作品的人物和情節相互推動,便不生隔膜與生澀之感。 因此,認真考察笑笑生對敘述視角多維度設置的方式,對其敘事技巧的研究顯得很有必要。

 

一、序言


就一般小說文本的敘述原理而言,以作者為第一敘述主體,或稱為無實體形式敘述者是最為常見的。因而,也形成了所謂客觀敘述,全知全能型的敘述模式。人物視角的設置以“第三人稱”出現的敘事視點,使創作主體成為虛擬故事的講述者,也是文本中人物行為的見證者。故亦可稱為第一“他視角”。這種僅以作者視角以及視點來關照整體故事情節和人物行為沖突所建構的敘事文本,往往容易形成一種平鋪直敘的講述風格,給接受者的感受也往往是平面性的。這樣的敘述方式,常表現出一種更多在於事件鋪陳性的講述或描寫。這種敘述的優勢在於,其文本的情節可以講述得十分連貫。可最大的缺失處,便是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人物個性的刻畫,都會因為敘述的平面性與鋪陳性的需要,而不得不被壓扁,甚至被忽略。這可以通過曾經普遍出現在說書一類的話本小說中的敘述,以及全知全能型敘事的小說文本中得到清楚地證明。而作為有意識要擺脫話本的敘事模式,具有著個性創作指征的《金瓶梅》一書,其在敘述方式上,能明顯地看到自身所具備的、一種全新的嘗試性突破。這種突破最主要表現,正是在於作者把自身作為第一敘事主體的“他視角”敘述,帶入到文本虛構故事的人物視點的審視角度來進行敘述,進而產生出多個不同故事人物的“他視角”,形成了敘述層次的多次轉換和情節推移。這一方式,十分成功地推進了敘事層次的多維交叉和遞進關系的形成,故而文本中虛擬的人物和事件,便能通過閱讀者視點的變焦與重合,形成了十分立體鮮活,觸手可及的藝術真實感[3]。僅此一點,應足以說明整部文本構思之縝密,絕非是經過多人說講,並累積修改創作而完成的。更無須再舉證關於故事群的流變問題。不僅如此,對於敘事視角的設置,笑笑生更是多以對比互襯的方式來進行的。這也是本文主要展開分析的方面。

 

二、“熱”的視域設置


張竹坡在《竹坡閑話》中有雲:“天下最真者,莫若倫常;最假者,莫若財色。然而倫常之中,如君臣、朋友、夫婦、可合而成;若父子、兄弟,如水同源,如木同本,流分枝引,莫不天成。乃竟有假父、假子、假兄、假弟之輩。噫!此而可假,熟不可以假?將富貴,而假者可真;貧賤,而真者亦假。富貴,熱也,熱則無不真;貧賤,冷也,冷則無不假。不謂‘冷熱’二字,顛倒真假一至於此!”[4]p9此言深刻揭示出每一個墮落時代的基本趨同性:那就是倫常失範,真假莫辨,是非顛倒,黑白混淆。倫常因被金錢和權勢所異化,成為了趨炎附勢,拉幫結夥,追逐私利的工具,可眾生仍會趨之若鶩,進而成為一種普眾行為準則。對於《金瓶梅》的解讀,竹坡慧眼獨具,在《冷熱金針》一文中,他更明確指出文本以人物出現時機的設置,以及人物姓氏的提點,來進一步說明:“《金瓶》以‘冷熱’二字開講,抑孰不知此二字為一部之金鑰乎?然於其點睛處,則未知之也。夫點睛處安在?曰:在溫秀才、韓夥計。……故韓道國不出於冷局之後,而出於熱局之先,見熱未極而冷已極。溫秀才不來於熱場之中,而來於冷局之首,見冷欲盛而熱將盡也。”[5p12]由此評述可見,張竹坡已經清楚看到,蘭陵笑笑生在故事鋪陳,人物設置,情節結構等方面,已經比較有意識地采用一種對比互襯性的寫作手法。而這其中,似乎正蘊含有某種傳統詩學意義的創作理念:“《金瓶》是兩半截書。上半截熱,下半截冷;上半截熱中有冷,下半截冷中有熱。”[6p47]而這以觸感作為解讀的依據,畢竟不夠具體。對於闡釋笑笑生是如何具體運用這一創作理念,形成特有的敘事方略,使得其文本中的人物和故事得以很好地完成其對比的功能?竹坡先生並沒有更為具體的分析。很顯然,僅依靠非主要情節人物的出場安排和姓氏暗示的闡釋,以及感觸性的判斷論說,還尚不足以說明笑笑生怎樣完成對《金瓶梅》所創設的那種對比性敘事建構的模式。但張竹坡這些尚不構成完整體系的感悟之言,卻十分明確地指出所謂的“熱”,即是財色富貴的敘述視域,以及人世虛假情狀的鋪陳基礎。從而也規定了這一視域的敘事視角,往往是由第一敘事主體,即作者所發出的。由此,“熱”的視角設置就有了一個劃分的本質依據和類型比較:

其一,在《金瓶梅》中有很多鬧熱場面的描寫,如會友,宴席,節慶,家宴,婚慶,廟會、喪禮等等。而開篇“熱結”的西門慶十兄弟則很具有代表性:“不一時,吳道官又早叫人把豬手卸開,有雞魚果品之類整理停當,俱是大碗大盤擺下兩桌。西門慶居於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吳道官側席相陪。須臾,酒過數巡,眾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細說。”[7]p26在這熱鬧的結拜宴飲場面敘述中,可清晰看出以西門慶為首的一幫市井宵小的行為心理特點。這些以私利計算為趨同的一幫小人,希望以拉幫結夥,稱兄道弟來進行聯盟,以便能夠利益均沾,風險他擔。他們企圖通過以倫常稱謂的這種手段,用於穩固因趨利而建立起來,但卻其極其脆弱的交際關系。而這種人際交往的方式,很好地體現了我國由宗法制形成的社會倫理的特征性。毫無親緣關系,而以一種親緣稱謂出現的交際手段,在我國社會的人際交往方式中,本就是十分常見,並形成極為深厚的心理認同,且一直延續至今的普遍手段。然張竹坡則認為,趨利而聚的那種“假弟、假女、假友,皆以熱故也。彼熱者,蓋以不知浮雲之有聚散也。未幾而冰山頹矣,未幾而閥閱朽矣。當世驅己之假以殘人之真者,不瞬息而己之真者亦飄泊無依。”[7]p10故而,“熱”眼視域的敘事內容,往往與財色名利相關聯,是人際關系中十分虛偽,且會將“真”的倫常關系降解,甚至毀滅的行為。這一視域的描寫,可謂揭示了悲情社會中普遍存在的這種情形,那就是“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上不能告諸天,下不能告諸人”,真真只能是悲憤莫名。而以“熱”的視域敘述來展示人情之假,人情之冷的敘述策略,能很好地揭示了人性醜陋之一斑,更對社會各個層面的涵蓋及揭露既深且廣。在這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熱鬧場景敘述中,第一敘述主體展現的不過是“大盤大碗”的吃,“酒過數巡”的喝,“耍笑哄堂”的樂罷了。通過這樣的敘事講述,可以清楚地看出,西門慶這幫人的結拜,不過是流於表面的應酬敷衍而已,其交往聯盟的實質,無非是熙熙為利而來,嚷嚷為利而去,僅此而已。這一點可從文本後續故事情節的“幫嫖”、“追歡”、一類相關敘述得到清楚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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