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三是對作品的藝術價值有所認識。如前所述,明人大都沒有認識到《金瓶梅》巨大的藝術價值,只是將其與一般艷情小說等同看待,張譽《平妖傳敘》的“賬簿”說就是一個例子。而《金瓶梅》的幾篇序跋則對這部小說藝術特點和成就多有發明,如欣欣子序“語句新奇,膾炙人口”,廿公跋“曲盡人間醜態”等等,註意到了小說白描細膩的表現手法,以及語言、人物描寫等方面的特點,雖然不過只言片語,但比起只盯住小說淫詞描寫的其他明人來說,顯然是了不起的一步。序跋中評價最精確到位的是謝肇淛《跋》: “譬之範公摶泥,妍媸老少,人鬼萬殊,不徒肖其貌,且並其神傳之。信稗官之上乘,爐錘之妙手也。”就小說人物形象塑造發表看法,指出了《金瓶梅》人物形象豐富多彩、生動傳神的特點和成就。尤為可貴的是,認為《金瓶梅》為“稗官之上乘”,在當時實在是一種卓識遠見,發他人所未發。但整體上看,明人序跋對《金瓶梅》藝術成就的發掘還比較膚淺、零碎和直觀,但對清代張竹坡等人較為系統、深入的論述,卻不無開創先路的意義。
四、社會思潮對艷情小說序跋的投射
晚明湧動的社會進步思潮在艷情小說序跋中也有一定的投射和反映,使這些序跋別具特色,有思想史的資料參考和社會文化的認識價值。在艷情小說作品及其序跋中,又玄子的《浪史》和序跋都顯得較為特別。《浪史》在描寫情欲性事上比同類小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其特異之處在於寫濫交和亂交。主人公梅素先與所遇到的幾乎所有女子一一交合,構成一部“浪史”; 又悖亂倫常地隨意宣淫,如小說中的母女同淫、兄妹亂倫等,實在匪夷所思。
與文本相應,《浪史》序跋也不像其他序跋那樣千方百計掩蓋宣淫的事實,用因果勸誡之類的理由來開脫,反而稱頌宣淫者梅生為“千古情人”,“英雄人也”。對這樣的“英雄”,“不用之忠君濟時,僅用之閨房帷幄,鹹共惜之”( 《浪史跋》) 。如此思想、意識的表述確顯得較為奇特,但如果聯系晚明的個性解放思潮來看,其思想來源便會相當清楚。晚明主情尚真風潮盛極一時,尤其馮夢龍的情教說影響較大。馮氏將情提升到宇宙本體的高度來歌頌: “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由於中國古代的情欲一體論,此“情”無疑是包含“欲”的。“情”尤其是男女之欲出於人之自然本性,故不虛假,為“真”。所謂“四大皆幻設,惟情不虛假”,所以也是讚頌的對象。馮氏論“情”,是以男女之情為基礎的廣義上的情,其中包括忠君孝親,以男女之情推而廣之,便可忠君,便可孝親,“子有情於父,臣有情於君,推之種種相,俱作如是觀”( 龍子猶《情史敘》) , “六經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婦,《詩》首關雎……豈非以情始於男女? ……於是流註於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間而汪然有余乎! ”( 詹詹外史《情史敘》) ,對照馮夢龍的情教觀,我們再看又玄子的序跋:
天下惟閨房兒女之事……千載不滅,何為乎? 情也。蓋世界以有情而合,以無情而離……( 《浪史敘》)
蓋忠臣孝子未必盡是真情,而兒女切切,十無一假,則《浪史》風月,正使無情者見之,還為有情。先篤於閨房,擴而充之,為真忠臣,為真孝子……( 《浪史敘》)
二者觀點如出一轍,由此可以斷定,《浪史》的產生、又玄子的觀念,與晚明主情尚真思潮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是晚明這一思潮發展到極端,甚至是異化的產物。這就不難理解,《浪史跋》作者為什麼會將一個縱欲者,稱作“千古情人”和“大英雄”了。一種進步的思潮,一種合理的要求,如果任其泛濫性地發展,最終也會異化、變質,乃至走向反面,這就是晚明社會思潮給我們帶來的思考。
五、艷情小說序跋中的小說觀念和理論價值
明代艷情小說除了《金瓶梅》以外,大都連篇累牘描寫床笫之事,低劣粗糙,基本上沒有多少審美價值可言。不過,就其 20 篇左右的序跋來說,由於受到時代風氣之感應,小說觀念進一步發展,因此也發表了一些有價值的小說理論觀點,這是小說作品和小說序跋之間價值不平衡的具體體現。
( 一) 重視社會生活與小說創作的關系。白眉老人《玉閨紅序》[13]談及這部小說的創作時說: “且君留京既久,又好狹遊,京中教坊情景,無不若禹鼎燃犀,纖毫畢露,皆君經驗之談也。”這句話包含兩層含義: 小說所描寫的內容源自作者的生活經歷和生活體驗,換句話說,是社會現實生活某一層面的反映; 小說能夠達到“禹鼎燃犀,纖毫畢露”的藝術效果,是因為作者熟悉筆下的內容———“留京既久,又好狹遊”,有過親身經歷、體驗。序跋作者如此發論,雖然不乏引發讀者“好奇”或“窺密”心理的目的,但是他指出正是因為熟悉生活,對生活有感受,才會創作成功,某種意義上也是對生活與創作關系的一種理解,即便在今天也不無意義。無獨有偶,欣欣子《詞話序》也說: “吾友笑笑生為此,爰罄平日所蘊者,著斯傳。”指出小說的內容是作者“平日所蘊”,“蘊”指見聞感受,生活積累,同樣是重視生活經驗與積累之於小說創作的重要性。
( 二) 強調小說的審美效果和藝術感染力。在艷情小說序跋中,沃焦山人的《春夢瑣言序》多方面涉及了小說理論問題,較為重要。如關於文學的審美效果雲: “甚哉,文辭之動人也! 如讀廉藺傳,項王紀,則頑懦奮勵,怯弱勇決; 若吳濞傳,則天下恟恟,勢如累碁,聞之者,無不惴惴焉; 至獻帝伏後紀,則皇運之衰弱,人主之困辱,無不為之唏噓流涕者。”史傳是小說的源頭,序文又因小說而發,顯然沃焦山人是在強調小說藝術審美效果的重要。
那麼如何達到這樣的審美效果? 沃焦山人大致從三方面作出回答: 一要形象生動逼真,如在目前: “極寫情狀,猶面視之故也已”,“光景行止言語之際,飲食嬉樂之狀,一一寫出得焉”,“至若其床席歡娛之狀,則妙隨手而生,情循辭而興,宛然如自房櫳間窺觀者”。毋庸諱言,序者渲染此等內容,主要不過是為了滿足世俗社會潛在的低級情趣,以及部分人的“私窺”的願望,是為了爭取賣點的一種營銷手段。但從小說批評的角度看,主張情景、形象描寫的真實生動,無疑是有理論意義的。二要文辭含蓄,富有情趣:
蓋世有張文成者,所著《遊仙窟》……至寫媾合之態,不過脈張氣怒,頃刻數接之數字,頓覺無余味。雖謂古書,然筆力不稱甲也。醫人龔氏者,方書中有求嗣篇,載交合之狀,語似頗悉。然但說方技已,不足稱愉情。
《遊仙窟》的性事描寫,簡短直接,了無余味; 龔氏醫書,描寫詳盡,但缺乏情趣。沃焦山人雖然只是針對小說中情欲描寫發表見解,但戳中了艷情小說的弊病,有一定的理論價值。三要寫出不同,寫出變化。“更寫二女情態,各不同。李姐果敢進取,面以白見美。棠娘婉柔窈窕,肌以紅呈艷。……若其態勢,或曰鼓蕩,或曰觸解,或曰刀割,或曰鶴啄,或曰飲泉。他問答之間,雜手足之作置,器皿之設,飲食之具,無有所遺,實可謂變化無窮者也哉”。這些言辭同樣有吸引眼球、增加賣點的嫌疑,而且僅僅針對艷情小說的創作來談,是其不足,但主張小說創作寫出形象的多樣化,避免情節的雷同,客觀上還是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的。
此外,艷艷生《趣史序》強調小說之“趣”: “昭陽之趣真千古無兩也。向刻《玉妃媚史》,足為玉妃知己。若不僝工以寫昭陽之趣,昭陽於九原寧不遺恨於君耶?”此“趣”雖與今人所謂審美情趣不盡相同,但拋開序者低俗的一面來看,強調題材內容之趣味性,無疑是小說理論上的一個發展。又如,《浪史》“凡例”之二: “此書篇篇艷異,且摹擬形容色相如生,遠過諸書萬。”這是強調小說內容題材新奇,形象生動逼真,也許與所序文本並不符合,但其中表達的創作理念卻不無道理。
( 三) 對小說語言雅俗問題的正確認識。語言的雅俗問題在歷史演義批評領域論述較多,普遍將小說與正史比較,肯定通俗語言良好的接受效果,及其在普及歷史教育方面的意義。不過一味強調通俗,也導致了小說語言俚俗淺陋,失去了藝術語言韻味的趨向。艷情小說序跋論及雅俗問題雖為數不多,但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欣欣子《金瓶梅詞話序》便對小說“語涉俚俗”問題,進行了探討,他認為,用文言形式創作的小說具有“語句文確,讀者往往不能暢懷,不至終篇而掩棄之” 的缺點,而《金瓶梅》把“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寫入小說,不僅不令人厭煩,反而可以使人“如飫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並且也可以達到“理趣文墨,綽有可觀”的效果。欣欣子能把雅俗問題的重要性,放到小說領域內部來討論,而非單純與正史比較,這就將這一課題的研究引向深入; 而且他既稱讚口頭語言的優點,又不排斥“理趣文墨”,實際上是註意到了語言的提煉問題,這是十分精當的見解。
另一篇談到雅俗問題的是又玄子的《浪史敘》:
況山林野人,不與學士同其眼力,有通俗可以入雅,未有入雅可以通俗,噫,此書正以是傳也。
又玄子能從雅、俗兩個方向正確地論述語言通俗的重要,不失新穎、辯證,而兼顧到“山林野人”和“學士”兩個接受群體的存在,也使論點更有說服力。其中“通俗可以入雅”的提法,涉及到通俗語言提高品位的問題,而別於一味強調通俗,這符合小說語言發展的趨勢。因此,明代艷情小說序跋比起演義小說序跋,在探討小說語言通俗問題上無疑前進了一步。
最後,在小說創作虛實的問題上,序跋雖沒有更為新鮮的見解,但已不再糾纏真實性問題,表現了對小說性質認識的深化和小說觀念的通達。如沃焦山人《春夢瑣言序》: “抑韓仲璉者,實有其人乎,又或所假設者歟? 余罔論其真偽,唯愛其筆骨縱橫,辭理條達,為之序評批圈。”《春夢瑣言》為模仿唐傳奇《遊仙窟》而作,主人公和遇仙事當然也純屬虛構。“罔論其真偽”,實際是明知虛構而置之不問。成俠的《龍陽逸史序》[14]?更是直接對虛構進行讚美: “展卷則滿紙煙波浩渺,水光山色,精奇百出,盡屬天地間虛無玄幻景象! ”如此欣賞、讚嘆小說創造的虛構世界,顯然是建立在對小說本體屬性深刻認識的基礎上的。此外,艷情小說序跋還出現了“寓言”說,如廿公跋。所謂寓言,《肉蒲團》第八回評語雲: “小說寓言也,言既曰寓則非實事可知。”依據艷情小說序跋體現的虛實觀念,再聯系其他小說序跋的相關議論,可以判斷,在明末對小說虛構性的認識上,除了個別特殊情況,顯然已經達到了較為普遍的程度。
註:
① 據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明清小說研究中心編《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 中國文聯出版公司 1990 版) 和劉世德《中國古代小說百科全書》(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 版) 二書粗略統計,明代艷情小說存世的有《花神三妙傳》、《尋芳雅集》、《天緣奇遇》、《如意君傳》、《春夢瑣言》、《素娥篇》、《繡榻野史》、《浪史》、《癡婆子傳》、《龍陽逸史》、《昭陽趣史》、《宜春香質》、《弁而釵》、《海陵佚史》、《玉閨紅》、《鐘情艷史》、《雙峰記》、《僧尼孽海》、《隋煬帝艷史》、《歡喜冤家》、《風流樂趣》、《怡情陣》、《一片情》( 殘) 、《詞壇飛艷》( 殘) 、《鐘情艷史》( 殘) 等。已知佚失的有《玉嬌李》、《青樓傳》、《玉妃媚史》、《閑情別傳》、《百緣傳》、《雙峰記》等。
② 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中國小說書目》,人民文學出版社 1958 年版,第 68- 69 頁。
③ [明]又玄子《浪史》,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影印本。下文所引《浪史》之《凡例》、《跋》同。
④[14]? 見台灣國立政治大學古典小說研究中心主編《明清善本小說叢刊》( 台北天一出版社出版) 。
⑤⑩[13] 見陳慶浩、王秋桂主編《思無邪匯寶》( 台灣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出版) 。
⑥⑦[11] 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6 年版。文中《金瓶梅》弄珠客序、廿公跋、謝肇淛跋等均見此書。
⑧ 陳大康《明代小說史•明代小說編年史》,上海文藝出版社 2000 年版,第 699 頁。下引華陽散人《如意君傳序》同,第 697 頁。
⑨ [明]唐伯虎選輯《唐伯虎先生批評出相僧尼孽海》,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藏本。
[12] 趙興勤《理學思潮與世情小說》,文物出版社 2010 版,第 202 頁。
*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規劃基金項目“明清小說序跋研究”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 王猛,遵義師範學院中文系; 趙興勤,徐州師範大學文學院(愛思想網站 2017-0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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