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象:美極了,珍珠——譯經散記(下)

有一種關於譯經的俗見,拖了中文舊譯的後腿:寧肯犧牲閱讀的順暢,也不要“以辭害義”。

此話乍一聽似乎有理。經書乃先知聖人傳世的啟示,套用中世紀猶太密宗(Kabbalah)學說,便是一筆一畫,每一個字母,都蘊涵著上帝創世的無窮奧秘,怎好意譯、變通或有所取舍呢?然而以西文經典譯本的實踐觀之,稍加比較,這密宗式的教條就行不通了。嚴格的直譯,須是“遣詞用字”“準確劃一”(呂振中牧師語),詞序與句式盡量照搬。但那是機器的活計,“準確”得讓人哭笑不得——盡管翻譯軟件日新月異,目前還沒法拿來譯經。

“劃一”的前提,是原文已有(且僅有一樣)普遍接受的理解或“正解”,並在母語(目的語)中可以找到完全對應的表達,在相關語境下不會誤讀、不生歧義。那自然是不可能的。經典之為經典,能夠支撐宗教、哲學或文學傳統,激勵百家爭鳴,其要件之一,就是文本的術語、比喻、意象、敘事、對話等等,富於覆義、歧義,乃至包容彼此抵牾的解讀。《聖經》譯本之層出不窮,拒絕“劃一”,正是這經典性生命力的展現。

由此想到《馬太福音》六章“主禱文”的這一句:我們每日的面餅,求你今天賜予(6:11)。“每日”(譯自希臘文epiousios)是通行本之前,古拉丁本的一種譯法(panis quotidianus),欽定本從之:daily bread(但和合本走了樣:日用的飲食);通行本作:生存所需(supersubstantialis),皆視詞根為“是”字(epi-einai)。但這生僻形容詞亦可解作源於“來”字(epi-ienai),故而古人又有“明天”(crastinus)、“將來”(venientis)、“永恒”(perpetuus)等的說法,不一而足。現代學界的解釋就更繁覆了。譯經人只能諸說擇一,而把旁的含義和譯法放註釋裏,或者另外著文辨析。



信仰的啟示如同神跡,對於信徒,是無須一次次驗證於今世禍福的。但他的失誤或歧途,與神恩無緣,卻不難證實。和合本便是極好的一例:那通篇的舛錯跟語病,決不可能來自譯者禮拜的至高者的啟示——除非把失敗說成是神跡,或耶和華對偏離正道者的懲罰。

若無相反的史料證據,我們不妨推定,參與譯經的傳教士皆能秉持教義,且熟悉各自負責翻譯的經文,至少就和合本的底本(欽定本的修訂本,1885)而言。因此譯本的諸多毛病,包括理解和表達的疏漏,只可歸咎於人的作為,而不得推諉,指稱神明負責。這“歸責”原理的背後,乃是耶穌一則諷喻的教導:信不等於知,更不及義(《馬太福音》十三章,詳見《寬寬信箱/天國的諷喻》)。

如此,傳教士或教徒譯經的困難,是一點也不比“異教徒”、“非教徒”少的。而從跨教派的、學術的立場出發,一些容易引起爭議的宗派信條,毋寧說是教徒譯經必須“懸置”並設法跨越的倫理障礙。

那障礙,四百年前曾經克服,成就了一個崇高的範例,叫欽定本。



神恩,按以色列子民的唯一神傳統,應是普世關懷而接受任何人的祈願與傳揚。同理,人搭建的任何教義信條的藩籬,都不可能圈起那創世之言的恩典,據為己用。正如福音書所載,“那是真光,照臨每一個人/來這世界”(《約翰福音》1:9)。可見這賜生命的聖言,早已將帳幕立於世人中間,其入居義靈而顯榮耀、降洪恩,是不以形式上的受洗入教為條件的(葦葉,頁70)。

這是普世救恩的一大奧秘,也是蕓蕓人子與聖言的基本關系。

所以歸根結蒂,知識積累學術訓練之外,譯經靠的是生活經驗、想象力、技藝和靈感(《信與忘/馬尿、理性與譯經》)。而所謂生活經驗、想象力,首先是對社會苦難的關註。查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發布的“全國基督教入戶調查數據”,改革開放以來基督教增長迅速,在北方農村尤為顯著,一九九三年後入教者占信徒總數的73.4%。信徒總數已逾二千三百萬,即全國人口的1.8%,其中七成(69.9%)為女性。入教原因,多半是“自己或家人生病”(68.8%),“受家庭傳統影響”而信的僅一成五。教育程度,小學及以下占54.6%,初中32.7%,中專和高中10.1%,大專及以上2.6%。調查者的結論:基本上屬於“窮人的宗教”(《中國宗教報告》,頁191以下)——恰是一幅信仰覆興之社會動力的寫照。

“福哉,苦靈的人,因為天國屬於他們”(《馬太福音》5:3,參較《路加福音》6:20);耶穌登山宣告的“九福”,苦靈或“靈中貧苦者”(ptochoi to pneumati)居第一。貧苦/窮人(ptochos)、受苦/磨難(thlipsis),是《新約》作者們反覆強調的一組詞。譯經人若是缺乏對苦難的認識,必定出問題(《信與忘/誤譯耶穌》)。如《羅馬書》五章,和合本的譯者便誤解了保羅,沒有領會使徒以磨難而自豪的不屈精神,弄出一段文理不通的關於“患難中”照舊“歡歡喜喜”,人要“老練”的說教:

我們既因信稱義,就藉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得與神相和。我們又藉著他,因信得進入現在所站的這恩典中,並且歡歡喜喜盼望神的榮耀。不但如此,就是在患難中,也是歡歡喜喜的,因為知道患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盼望,盼望不至於羞恥,因為所賜給我們的聖靈,將神的愛澆灌在我們心裏。

對照拙譯(《羅馬書》5:1-5):

所以我們因信稱義,便是通過我們的主耶穌基督,蒙上帝賜平安。亦即通過他,(以忠信)進入這恩典而立於其中,自豪地(kauchometha)企望上帝的榮耀。不僅如此;讓我們更以磨難而驕傲(kauchometha),因我們懂得:磨難生忍耐,忍耐生品格(dokime),品格生希望。而希望決不會令人蒙羞,因為上帝的愛,藉那降賜我們的聖靈,已傾註在我們心間。



的確,讀經解經需要寬容和愛心,“愛鄰人如愛自己”(《利未記》19:18, 34)。一如使徒所言,愛,是希望的品性,是立信的靈(psyche)。可是在這個希望已成了廣告語的世界,她只是由“苦難”撫養的一顆孤靈(alma)。她日夜企盼著與所愛者相會,得來的卻是一次次挫敗,“人人辱罵,個個鄙夷”(《詩篇》22:6);直至遇上一位背負十字架的聖者,她才迎來了“昏黑的夜”,被救恩所充盈:

她是從聖人指給她的一道隱秘的樓梯走下來的,主的苦靈。

她披一條長長的面紗,躲開眾人與撒旦的眼睛。

她趕得好急,來同所愛者幽會。

是的,她不顧一切,出空了理智、記憶和情欲,以一顆苦靈所有的信與望之愛,把面紗覆蓋著的通體的純潔,交他引導:o dichosa ventura,那幸福又幸運的一刻——

在我為他一人看守的

花兒綻放的胸脯

他進入了夢鄉,

讓我撫摸。

雪松搖曳,微風習習

微風,吹上塔樓

我弄亂了他一頭秀發,

任他溫柔的手

打我頸項。

我的神志,隨他拿走……

就這樣,天主帶走了他的苦靈,十字架底下,留下一個聖潔的名字:San Juan de la Cruz,聖胡安(1542~1591)。

今天,聖胡安是西班牙語世界最受尊崇的靈性奧秘的詩人。但在生前,聖徒的修行卻是無休止的不公的磨難。他在修士會被那些自稱“兄弟”的瘋狂迫害,孱弱的病體長久得不到治療。然而,詩人已應允天父。所以即便躺倒在僅可容身的冰冷的石室裏,仍掙紮著對監視者表示,希望多多忍耐、施愛、受苦——默默地,毫無怨言地,穿上本會兄弟的仇恨的目光,繼續他的苦、愛、忍耐。

最後一夜,鐘樓上十字架一片死寂。他突然說話了,主的苦靈,要人給他念一段《雅歌》。Que preciosas margaritas,啊,美極了,珍珠(化自《馬太福音》13:45-46)!他輕聲道。之後,就咽了氣(艾壘拉,頁47)。目擊者說,他的面容變得雪白而透明,放出光輝,一股玫瑰的芳香籠罩了那殘損的遺骸。


二零一二年五月於清華園,原載《書城》8/2012



艾磊拉(R.A. Herrera):《沈寂的音樂》(Silent Music: The Life, 
Work and Thought of St. John of the Cross), W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 2004。

柏拉圖:《理想國》,Paul Shorey英譯,二卷,哈佛/羅伯叢書,2003。

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詩藝六講》(This Craft of Verse),哈佛大學出版社,

2000。

馮象:《寬寬信箱與出埃及記》,北京三聯書店,2007。

馮象:《信與忘:約伯福音及其他》,北京三聯書店,2012。

哈蒙德(Gerald Hammond):《聖經英譯》,載《聖經文學指引》(The Literary Guide to the Bible, Robert Alter & Frank Kermode ed.),哈佛大學出版社,1990。

葦葉(Simone Weil):《致教士》(Letter to a Priest),企鵝叢書,2003。

《中國宗教報告(2010)》,金澤/邱永輝編,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愛思想網站2012-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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