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曇花之夜

廚房飯桌旁邊的窗台上,放著許多盆景植物,其中有一株是曇花。

三年前,我從朋友處得來兩片曇花葉,種在土裏,漸漸枝葉茁長繁茂,如今,已長到四五尺高了。但三年過去,只有葉無花。老覺得,要看自己所種的曇花;是件遙遙無期的事,但,我還是日日盼望著。

九月初臨的一個早上,陽光灑滿窗台,我坐在桌邊喝茶,一面看窗台上的幾株非洲蘭;盛開著粉紅、紫紅,和白色的花,想看曇花的願望忽然很濃切。於是眼光由矮小的非洲蘭移向那株幾乎撐到窗台頂的曇花枝葉上。陽光將那些厚實的葉子照得透亮,像一塊塊晶瑩的碧立簪。忽然,我的眼光凝住了,從一條葉邊的彎隙中,一個小小的曇花苞伸了出來。我的盼望從慢無邊際的虛無裏,凝成了那個小小的現實。而且,會一天一天地成長,直到花苞綻放。

一開始,花苞不到一寸長,指向窗內的方向。漸漸地,它茁長伸展,一星期後已長到三四寸長。然後,它開始彎向窗外,好像要啜飲早上透過玻璃窗的第一線曝光。

花莖更長,花苞更大,兩星期後,由蒂而莖而苞,已有七八寸長了。形成直角彎度,觸到用以支撐枝葉的竹桿時,花苞自行右轉,避過竹桿,依然迎向早晨的曙光。

花開的那天早上,花苞微微展瓣,朝陽照射下,透著白色的瑩光。黃昏,陽光消隱,花苞已綻開小口,我將花盆移轉,讓花苞面對窗內,好讓我能坐在桌邊仔細觀看。移轉時,我順便從綻開處聞了一聞,還沒有香味。

晚飯後,天色已暗,壁上的時鐘早過了八點,我知道,就在今夜,曇花將開,也在今夜,曇花將謝。我草草收拾完畢,在桌傍坐下,開始等待守候曇花的展瓣和吐香。

屋內很靜,丈夫出差去了,沒有人看電視。女兒回校去了,沒有人聽音樂,所有人為的音響都靜止著,只有壁上時鐘的秒針,在圓圈內走著,發出的達的微響。光陰在那的達聲裏,一寸一寸移逝。曇花也在那的達聲裏,一瓣一瓣開展。漸漸地,滿室靜寂化作滿室清香。

隱約的清香,逗引我去觀察曇花的結構和形態。從葉隙中蒂出垂伸,又彎轉昂揚展瓣,曇花外圈是許多細長花萼,然後是略帶黃色的窄瓣,然後才是像天鵝羽毛一樣半透明的白色花瓣,花瓣內是繁多的花蕊,花蕊下伸出一支長莖,莖頭細絲盤繞,有如銀絲的盤花,直伸出花瓣之外,這樣覆雜奇妙的結構,是從前在台灣看曇花時從沒有註意到的,雖然如此,曇花並不像壽菊和牡丹那樣,在繁富中顯得滯重。它將那繁多的萼、瓣、蕊絲,調度得輕盈靈動。像淩空的飛仙,雖然彩帶盤纏,卻無礙飄逸。

花色花香裏,我凝神久久,擡眼望望壁上的時鐘,已是十點以後,微覺倦意,卻又不忍離去,眼光開始向廚房的其他角落遊移。這個曇花展瓣的清香世界,並非一塵不染的“凈土”天地,而是紅塵世間一個普通的生活場所,零亂中點綴著人生片段和記憶,對面櫥架頂上,有女兒小時候做的泥塑動物──黑貓、小馬、灰狗……這些附近農莊中女兒當年“玩伴”的縮影,在我眼裏,是一段她曾經有過的童稚。除了泥塑,女兒的繪畫;也時時引渡我到共同的往昔。櫥架右側墻面上,是一幅色彩鮮麗的膠彩畫。畫面上:一個笑瞇瞇的大青蛙,兩只眼睛頂在頭上,一張微笑的嘴由左頰彎到右頰。青色的身軀前鼓出一個黃色的肚皮,它的身後,金色的晨空裏,一個大大的紅太陽。這幅畫源自我曾經講過一遍又一遍的故事,這個故事,是我大學時一次早讀中的小經歷:台大傅園的清晨。我站在荷池畔,全神看一只青蛙,坐在荷葉上,忘形地鼓腹鳴唱。忽然颼地一聲飛來彈石,青蛙倏然跌進水中死去。一個頑童的彈弓,就將青蛙的生命和我的早讀心情,同時射殺。女兒的畫將故事中的“死亡”切去,留住了前半段的“生機”。我每次看這幅畫時,總會粲然而笑,女兒的創作心靈裏,存在著一部分我的過去。櫥架對面收音機上方,是女兒另一幅水彩速寫畫:蕪蔓的草坡上,一個小女孩,長發垂腰,撐著傘,帶著小狗,朝前走去,天空裏斜斜地飄著幾絲疏雨。我好喜歡這幅畫所表現的那份自得、親切、和詩意。曾經問她,小女孩是不是她自己?她說不是。她是紮兩條小辮子,不是長發垂腰。那麼是誰呢?她說是媽媽。我那時笑得要命,媽媽怎麼會那麼小?不過,那時候的媽媽,確也是長發垂腰。奇妙的是,女兒當年的想像和構思,契合了今日的一個現實。當年長發的媽媽,有女兒作伴。今日,媽媽長發變短發,隨在身畔的確也是小狗一條。而女兒,已成長他往。當年和今日,女兒和媽媽,是兩條平行的人生道路,也是交流的生命河川。

久久,我由花而畫,漫想思維。猛擡頭,壁上的鐘已指到十一點,夜已漸深。曇花此際,已全盛開放,由杯口大小的初綻,開到一個大湯碗的面積。所有的萼瓣全都伸展,支向四方。郁郁芬芳,充斥屋角。忽然覺得,那樣的怒放,簡直是一種悲壯。只在黑夜裏作一現的奇卉,盛開後就是衰萎。我不忍再看。起身熄燈離去。回頭望,曇花仍在黑暗中放著白色的微光。

躺在床上,想起一幅曇花禪畫,題名:“一切應作如是觀”一現的曇花,正如一現的人生。曇花的開落,在一個人的觀察裏,不過一個晝夜。人的一生,即使有百年寒暑,在宇宙的度量衡裏,恐怕只是剎那。曇花之夜,我偶爾觸發的回想中,女兒那看來漫長的成長,不過是片段時光,那樣剎那片段的短暫,花開花落,人在人亡,究竟為什麼?也許,什麼也不為。曇花在展現的過程中,抒發了美和芬芳。人生在世,一切的思想、情感、作為和創造,也只是那樣一種過程中的展現和抒發。財富、名位、權勢、關系……到頭來,都和個體不相幹連。我們能真正享有的,也只是那過程中的大小不同經驗──女兒的創作成為我的喜悅,我的往日帶動著女兒的成長。曇花在我的觀察中完成一現,而一現的景觀又化作我枕上的思維……,人間世,就是那樣一種交互勾連,銜接傳遞的永恒過程。

後記:第二天清晨,我醒來,披衣下樓,陽光仍灑滿窗台,而曇花,不再昂然迎接朝陽,只倒懸垂掛葉下,不曾雕落,但所有的萼瓣都垂攏收合,松弛而疲軟,我拿在手裏聞了一聞,不再芳香。昨夜,曇花的一現燦然,真是像盡擲生命,力竭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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