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沈香屑第二爐香(六)

(文接上篇:張愛玲·沈香屑第二爐香(五)

愫細扭過身來,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羅傑,你為什麼不早一些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了你一整天!”羅傑道:“親愛的!”她把身子旋過來就著他,很有滑下欄桿去的危險。他待要湊近一些讓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險。他躊躇了一會,從欄桿底下鉆了過去,面朝裏坐在第二格欄桿上。兩個人跟孩子似的面對面坐著。羅傑道:“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細詫異道:“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月,大考結束之後麼?”羅傑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馬尼拉,隨你揀。”愫細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昨天,羅傑對她的態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了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懺悔了。這是她給他的“愛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異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她說:“你想他們肯放你走麼?”羅傑笑道:“他們管得了我麼?無論如何,我在這裏做了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愫細道:“我們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羅傑道:“整個的暑假。”愫細又把他的手緊了一緊。天暗了,風也緊了。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著,直竄到他的臉上去。她笑著用兩只手去護住他的臉頰;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順著他的盾毛抹過去,順著他的眼皮抹過去。這一次,她沒說什麼,但是他不由得記起了她的溫馨的言語。他說:“我們該回去了吧?”她點點頭。他們挽著手臂,穿過凱絲玲的房間,走了出來。

蜜秋兒太太依舊立在她原來的地方,在樓上的樓梯口。樓下的樓梯口,立著靡麗笙,赤褐色的頭發亂蓬蓬披著,臉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腫,頭擡著,尖下巴極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樓上的蜜秋兒太太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辯。羅傑道:“晚安,靡麗笙!”靡麗笙不答。她直直地垂著兩只手臂,手指摣開了又團緊了。蜜秋兒太太蹬蹬蹬三步並做兩步趕在他們前面奔下樓去,抱住了靡麗笙,直把她向墻上推,仿佛怕她有什麼舉動似的。羅傑看見這個情形,不禁變色。愫細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細聲說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們要到夏威夷去了,遠遠地離開了靡麗笙,蜜秋兒太太,仆歐……知道他們的事的人多雖不多,已經夠使人難堪的。當然,等他們旅行回來之後,依舊要見到這些人,但是那時候,他們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結合,一切的猜疑都泯滅了,他們誰也不怕了。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挽著手走下樓去。走過靡麗笙前面,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他回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再會,媽!”愫細也說:“媽,明天見!”蜜秋兒太太道:“明天見,親愛的!”靡麗笙輕輕地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她說:“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了個寒噤。蜜秋兒太太道:“來,靡麗笙,我們到陽台上乘涼去。”羅傑和愫細出門上了車,在車上很少說話,說的都是關於明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愫細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裝;到了家,羅傑吩咐仆歐們預備晚飯。仆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臥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那盞燈還是扯得低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擡頭望了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裏。他把手扶著燈罩子,對準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愫細睜不開眼睛,一面笑一面銳叫道:“餵,餵!你這是做什麼?”她把兩只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著,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小藍牙齒!但是多麼美!燈影裏飄著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頭發。長著這樣輕柔的頭發的人,腦子裏總該充滿著輕柔的夢罷?夢裏總該有他罷?

他丟開了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著,滿屋子裏搖晃著他們的龐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說:“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後來,他預備將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羅傑笑道:“影子使我有些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他們放大了十幾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愫細道:“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呵,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麼愛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麼可愛的一個人!”羅傑又想吻她。仆歐敲門進來報道:“巴克先生來了。”愫細撅著嘴道:“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了!”羅傑笑道:“哪有這樣的話?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裏來。巴克背著手,面向著外,站在窗前。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些駝,鬢邊還留著兩撮子雪白的頭發,頭頂正中卻只余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只喜蛋。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裏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了。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裏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巴克掉轉身來看著他,慢慢地說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預備一同去麼?”羅傑打了個哈哈,笑道:“照普通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著去的吧?不見得帶燒飯的仆歐一同去!”巴克並不附和著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麼?”羅傑詫異地望著他,換了一副喉嚨答道:“當然!”巴克漲紅了臉,似乎生了氣,再轉念一想,嘆了一聲道:“安白登,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只睜著眼望著他。巴克待要說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面對著窗子,輕輕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們在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了。在這十五年裏,我認為你的辦事精神,種種方面使我們滿意,至於你的私生活,我們沒有幹涉的權利。即使在有限的範圍內我們有幹涉的權利,我們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羅傑走到窗口,問道:“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巴克?請你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們這麼熟的朋友,還用得著客氣麼?”巴克對他的眼睛裏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裝傻。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聲,咬文嚼字地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於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於你太太的行為也管束得欠嚴一些,以致將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的手裏……”羅傑從牙齒縫裏迸出一句話來道:“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鐘,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裏,看樣子是……受了些驚嚇。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作他們胡思亂想的資料了。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為難,想出了幾句話把她打發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為了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事,很有些不高興你。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下午,你的岳母帶了女兒四下裏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閑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只大拇指插在褲袋裏,露在外面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聽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我還是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犯了法麼?”巴克躲躲閃閃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些像嗚咽。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辯;就連對於最親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至於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於那些人,他有什麼話可說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鐵小鬧鐘,按著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裏除了鐘擺的滴嗒之外什麼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鐘不大準了,可是一架鐘還是一架鐘。女的,成天的結絨線,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麼?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眾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裏面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面又何嘗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織的蛛絲網一般地飄粘在他臉上,他搖搖頭,竭力把那網子擺脫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這樣的為難。我明天就辭職!”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兒去?”羅傑聳了聳肩道:“可去的地方多著呢。上海,南京,北京,漢口,廈門,新加坡,有的是大學校。在中國的英國人,該不會失業罷?”巴克道:“上海我勸你不要去,那兒的大學多半是教會主辦的,你知道他們對於教授的人選是特別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們習常的偏見。至於北京之類的地方,學校裏教會的氣氛也是相當的濃厚……”羅傑笑道:“別替我擔憂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過意不去。那麼,明天見罷,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羅傑笑道:“明天見!”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羅傑道:“明天見!”

巴克走了之後,羅傑老是呆木木地,面向著窗外站著,依然是把兩只大拇指插在褲袋裏,其余的手指輕輕地拍著大腿。跟著手上的節奏,腳跟也在地上磕篤磕篤踮動。他借著這聲浪,蓋住了他自己斷斷續續的抽噎。他不能讓他自己聽見他自己哭泣!其實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氣一時透不過來。他在這種情形下不過一兩分鐘,後來就好了。他要離開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稱呼它為一個陰濕,郁熱,異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鄉。他還有母親在英國,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時候,總覺得過不慣。可是,究竟東方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華南大學來教書的時候,他是一個熱心愛著他的工作的年青人,工作的時候,他有時也用腦子思索一下。但是華南大學的空氣不是宜於思想的。春天,滿山的杜鵑花在纏綿雨裏紅著,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紅不斷地紅。夏天,你爬過黃土的壟子去上課,夾道開著紅而熱的木槿花,像許多燒殘的小太陽。秋天和冬天,空氣脆而甜潤,像夾心餅幹。山風,海風,嗚嗚吹著棕綠的,蒼銀色的樹。你只想帶著幾頭狗,呼嘯著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腦子的劇烈的運動。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十五年來,他沒有換過他的講義;物理化學的研究是日新月異地在那裏進步著,但是他從來不看新出的科學書籍與雜志;連以前讀過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現在用的還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科書。二十年前他在英國讀書時,聽講的筆記,他仍舊用作補充材料,偶然在課堂裏說兩句笑話,那也是十五年來一直在講著的。氮氣的那一課有氮氣的笑話,氫氣有氫氣的笑話,氧氣有氧氣的笑話。這樣的一個人,只要他懂得一點點幽默,總不能夠過分地看得起自己吧?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對於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學教育,也沒有多少信心。但是,無論如何,把一千來個悠閑的年青人聚集在美麗的環境裏,即使你不去理會他們的智識與性靈一類的麻煩的東西,總也是一件不壞的事。好也罷,壞也罷,他照那個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並沒有礙著誰,他只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為什麼愫細,那黃頭發的女孩子,不讓他照這樣子活下去?想到愫細,他就到房裏去找愫細。她蹲在地上理著箱子,膝蓋上貼著挖花小茶托,身邊堆著預備化裝跳舞時用的中國天青緞子補服與大紅平金裙子。聽見他的腳步響,她擡起頭來,但她的眼睛被低垂的燈盞照耀得眩暈了,她看不見他。她笑道:“去了那麼久!”他不說話,只站在門口,他的巨大的影子罩住了整個屋頂。愫細以為他又像方才那麼渴望地凝視著她,她決定慷慨一點。她微微偏著頭,打了個呵欠,藍陰陰的雙眼皮,迷朦地要闔下來,笑道:“我要睡了。現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羅傑聽了這話,突然覺得他的兩只手臂異常沈重,被氣力充滿了,墜得酸痛。他也許真的會打她。他沒有,當然他沒有,他只把頭向後仰著,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像一串鞭炮上面炸得稀碎的小紅布條子,跳在空中蹦回到他臉上,抽打他的面頰。愫細吃了一驚,身子蹲不穩,一坐坐在地上,愕然地望著他。他好容易止住了笑,仿佛有話和她說,向她一看,又笑了起來,一路笑,一路朝外走。那天晚上,他就宿在旅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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