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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和記憶之四
佐拉在六條河流和三座山之外聳起,這是任何人見過都忘不了的城市。可是這並非因為它像別些難忘的城市一樣在你腦海中留下什麼不尋常的形象。佐拉的特別之處是一點一點留在你記憶裏的:它相連的街道、街道兩旁的房屋、房屋上的門和窗等等,然而這些東西本身並不怎麼特別漂亮或罕見。佐拉的秘密,在於如何使你的目光追隨一幅一幅的圖案,就像讀一首曲譜,任何一個音符都不許遺漏或者改變位置。熟悉佐拉的結構的人要是晚上睡不著覺,可以想像自己在街上走,依次辨認理發店的條子紋檐篷之後是銅鐘,跟著是有九股噴泉的水池、天文館的玻璃塔樓、賣瓜的攤子、隱士和獅子的石像、土耳其浴室、街角的咖啡店和通向海灣的小徑。這個叫人永遠無法忘懷的城就像一套盔甲,像一個蜂巢,有許多小窩可以貯存我們每個人想記住的東西:名人的姓名、美德、數碼、植物和礦物的分類、戰役的日期、星座、言論。在每個意念和每個轉折點之間都可以找出某種相似或者對比,直接幫助我們記憶。因此,世上最有學問的人,就是那些默記了佐拉的人。
我準備訪問這個城市,可是辦不到:為了讓人更容易記住,佐拉被迫永遠靜止並且保持不變,於是衰萎了,崩潰了,消失了。大地已經把它忘掉。
城市和欲望之三
到德斯庇娜去有兩種途徑:乘船或者騎駱駝。這座城向陸路旅人展示的是一種面貌,向水上來客展示的又是另一種面貌。
在高原的地平線上,當騎駱駝的人望見摩天大樓的尖頂,望見雷達的天線、飄動的紅白二色的風向袋和噴煙的煙囪,他就會想到一艘船;他知道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可以帶他離開沙漠的船,一艘快要解纜的船,尚未展開的帆已經漲滿了風;或者看作一艘汽船,龍骨上是悸動的鍋爐;他也念及許多港口、起重機在碼頭卸落的外國貨物、不同船只的水手在酒館裏用酒瓶互相敲打腦袋,他還想到樓房底層透出燈光的窗子,每個窗都有一個女子在梳理頭發。
在海岸的迷霧裏,水手認出了搖擺著前進的駱駝的輪廓,帶斑點的兩個駝峰之間是繡花的鞍墊,鑲著閃亮的流蘇;他知道這是一座城,可是仍然把它看作一頭駱駝,身上掛著皮酒囊、大包小包的蜜餞水果、棗子酒和煙葉,他甚至看見自己帶領著長長的商旅隊離開海的沙漠,走向錯落的棕擱樹蔭下的淡水綠洲,走向厚墻粉刷成白色、庭院鋪砌瓷磚的皇宮,赤腳的少女在那裏搖動手臂跳舞,她們的臉在面紗下半隱半現。
每個城都從它所面對的沙漠取得形狀;這也就是騎駱駝的旅人和水手眼中的德斯庇娜——兩個沙漠之間的邊界城市。
城市和標記之二
從芝爾瑪城回來的旅人都清楚記得:一個盲黑人在人叢裏大叫、一個瘋子在摩天大樓的飛檐上搖擺著走、一個女子牽著一頭美洲豹散步。事實上,用手杖敲打芝爾瑪石子路的許多瞎子都是黑人;每一座摩天大樓都有人正在變瘋:所有的瘋子都會在飛檐上消磨幾個鐘頭;沒有一頭美洲豹不是某個女子為了貪好玩而飼養的。這是一個累贅的城;它不斷重覆自己以便讓人記住。
我也是從芝爾瑪回來的:我的記憶包括許多氫氣球在跟窗子平行的高度亂飛;許多街道的店鋪為水手文身,地下火車擠滿流汗的肥胖女人。可是我的同伴卻發誓說,他們只見過一個氫氣球飄過城的塔尖,只見過一個文身藝術家整理鋼針和墨水並且為坐在凳子上的水手刺青,只見過一個胖婦人在火車月台打扇子。記憶也是累贅:它把各種標記翻來覆去以求肯定城市的存在。
瘦小的城市之一
伊素拉,千井之城,據說是在地底的深湖上建成的。在城的範圍之內,四周的居民只要掘一個垂直的深地洞就可以汲到水,可是不能越過這範圍。它綠色的周界吻合地底湖的黑色輪廓;看不見的風景決定了看得見的風景;在巖石的白堊天空之下,潛藏的拍岸水波,是陽光裏每一種動物的動力。
因此,伊索拉有兩種宗教形式。
有些人相信,城之神棲於深處,在供水給地下溪流的黑湖裏。另一些人相信,這些神在系住吊索升出井口的水桶裏,在轉動的滑車裏,在水車的絞盤裏,在唧筒柄裏,在屋頂的高腳水池裏,在高架渠柔和的彎角裏,在所有的水柱、垂直的喉管、活塞和去水道裏,甚至在伊索拉空中高台頂的風信雞裏,這是個完全向上伸展的城。
給派到邊疆省份視察的使節和稅務官,回到開平府之後就馬上到木蘭花園去朝見大汗,忽必烈一邊在木蘭樹蔭下漫步,一邊聽取他們的冗長的報告。使節中有波斯人、阿爾美尼亞人、敘利亞人、埃及人和土庫曼人;皇帝對於每一個子民都是外國人,而帝國也要利用外國人的眼睛和耳朵向忽必烈證實它的存在。使節們用可汗聽不懂的語言,上奏他們從聽不懂的語言得來的消息:濃重混濁刺耳的聲音吐露了帝國征收了多少賦稅、被撤職處死的官員姓甚名誰,以及天旱時引人河水的運河有多長多寬。可是,年輕的威尼斯人作報告的時候,他與皇帝之間的溝通卻屬於另一種方式,馬可-波羅才來了不久。完全不懂地中海東部諸國的語言,要表達自己,只能依靠手勢、動作、驚詫的感嘆、鳥獸鳴叫的聲音或者從旅行袋掏出來的東西——鴕鳥毛、豆槍、石英——把它們排在面前,像下棋一樣。每次為忽必烈完成使命回國之後,這機靈的外國人都會即興演出啞劇讓皇帝揣摩:第一座城的說明是一條魚掙脫了鸕鶿的長嘴而落進網裏;第二座城是一個裸體男子安然跑過火堆;第三座是一個骷髏頭顱,發綠黴的牙齒咬住一顆渾圓的白色珍珠。大汗看得懂他的手勢,但是不能肯定它們跟城市有什麼關系;他永遠不知道馬可是不是想說明旅途上的驚險經歷,或者是講某個城市創建人的功績,或者是占星的預言,或者是隱喻人名的畫謎或字謎。不過,無論意義晦澀或清晰,馬可展示的每一種物品都具有徽章的力量,看過一次便不會忘記,也不會混淆。在可汗的心目中。帝國是由一片沙漠反映出來的,它的沙粒是不安定、可以互相調換的資料,而寓於威尼斯人字謎裏的每個市每個縣的形象,就在其中出現。
馬可-波羅繼續執行任務,隨著季節的轉換,他學會了韃靼民族的成語和部落方言。他的報告如今是最精確最詳盡的,能夠回答任何問題,滿足一切好奇心,大汗最多也只能期望這樣。然而,每次得到有關某個地方的消息,皇帝都會想起馬可最初所作的手勢或者用以代表那地方的物品。新的資料從那徽章圖形中得到新的意義,同時也為徽章增添新的意義。忽必烈想,帝國也許只是精神幻覺的一幅黃道十二宮圖。
“如果有一天我熟悉了所有的徽章,”他問馬可-波羅,“是不是就可以真正擁有我的帝國呢?”
威尼斯人回答說:“汗王,別這樣想。到了那一天,你只是許多徽章中的一枚徽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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