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之二

1

 

早上醒來,是一個很好的天氣,窗縫裏透過來的陽光把屋裏照得十分明亮,我能想見院中兩株丁香盛開的姿態,氤氳的香氣讓我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夢境之中。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夜裏常常會做夢,或許是由於年少的緣故吧,在夢中我常常能遇到各種各樣的女子。近來則總夢到一個著白色衣裙的少女,她生得十分美麗,瓜子形的臉龐,一雙眼睛暗流秋波,總是讓我怦然心動。可惜美夢總是易醒,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將我喚醒的時候,坐在床上,我總會有些悵然若失。每一天我都在暗自期待著夜晚的降臨,在焦急的等待中,我又有些擔憂與恐懼,不知道今天晚上是否能夠做夢,也不知道夢中能否再見到她,天一黑我就早早躺在了床上,不斷地勸自己快些入睡,可越希望入睡就越不能入睡,一直到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才在恍恍惚惚中進入了夢鄉。可惜天一亮,一切又都結束了。

夾在白日的期待與夜晚的焦慮中,我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差了。我的母親曾經幾次耐心地想跟我談談,我都支支吾吾地敷衍過去了。在她關切而悲哀的眼神中,我慚愧地發現我們母子間已經有了隔膜,或許,我是真的長大了。

在昨日的夢境中,我又見到了那一位白衣少女,她站在閣樓上脈脈地註視著我,我站在墻外同樣默默地看著她。我的眼睛全神貫註,不敢移動分毫,生怕稍一分神她就會在我面前消失,可不知為什麽我沒有分神,她卻突然不見了,消失得如同一團霧一樣。我的心中充滿了悵惘與恐懼,不停地用衣角擦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好在我擦了幾次眼睛之後,她又出現了。我們仍脈脈地註視著,我看見她的手忽然一揚,一樣白色的東西在空中畫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我的腳下,我看了看地上,又仰頭看了看她,只見她含笑點了點頭,隨後又一次消失了,我撿起了那團東西,發現是一個繡得很精致的荷包,上面有兩只鴛鴦正在荷葉間戲水,我的心中流過一陣喜悅,正要打開看的時,突然睜開了眼。

睜開了眼睛,我才發現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坐在床上,回味夢中的每一個細節,有的已經模糊了,有的卻依然清晰,一個個碎片讓我心中既喜悅又充滿了無限的惆悵。

母親已經在喊我起床了,我極不情願地穿起了衣服,一邊整理床鋪一邊仍在想她那雙清亮的眸子。可是我的眼睛突然一亮,發現那只荷包赫然躺在我的枕旁,這讓我難以相信,我的雙眼緊緊盯著它,同時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捕小獸似地靠近它——它沒有消失,絲綢柔軟的質感溫暖了我的心。我把它捧在手中,凝視著荷葉間那兩只嬉戲的鴛鴦,它們一只紅,一只綠,很幸福地遊在一起。隨後我小心翼翼地將荷包打開,裏面有一支金色的頭釵,整個形狀酷似一只鳳凰,打造得甚為精致。鳳釵的一側還有一頁疊成鴿子形狀的雪白的宣紙,懷著莫可名狀的喜悅,我輕輕地展開來,上面有兩行娟秀的小字:

午時三刻

丁香樹下

我按住怦怦跳動的胸口,不敢相信幸福的來臨,這時我聽到母親催促的聲音,便將紙頁與鳳釵依然放在荷包裏,揣在懷裏,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吃早飯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著丁香樹,在夢中離我站的地方不遠似乎有一株,但我該到哪裏尋找呢?猶疑與恍惚讓我吃飯也難以專註,母親喊了幾聲,將我從思緒中喚起,她說,你的筷子挾到了桌子上去了。我一怔,看了她一眼,才意識到她說了什麽。我轉了筷子的方向,挾了一口菜,放在嘴裏,卻也嚼不出什麽味道。

早飯之後,我對母親說要出去找一個朋友,牽著馬走了出來,村頭的道路兩旁植滿了高大的柳樹,正是初春時節,柔軟而新綠的柳絲一條條垂了下來,宛如少女新浴後披散的秀發,騎在馬上,四望漫無邊際的田野和藍得近乎透明的天空,我的心裏充滿了惆悵,不知自己該向何而去,一絲柳條隨風搖擺,輕輕打在了我的身上,我折下來做成了一支柳笛,嗚嗚地吹著憂傷的曲子,而馬像從中得到了靈感,邁開步伐,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一路上我都在尋覓著丁香的影子,可是奇怪得很,桃李之類的花雖然盛開得燦若雲錦,卻沒有一株丁香。馬載我跨過了一條大河,越過了一座高山,穿過了幾個熙熙攘攘的市集,我想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次行程了,在路上,我們有時疾馳狂奔,有時徐徐而行,終於都已疲憊不堪了。

眼看天已將正午,卻還沒有尋到丁香的所在,這時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家裏的丁香,她會不會是在那裏等我呢,想到此我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掉轉馬頭,向回而去。

策馬奔馳於大道上,路兩旁的柳樹風一樣地向後吹去,我快意於自己的奔跑,心中在憧憬著與她見面的幸福一刻,可是,跑著跑著,我卻發現路兩旁並非來時的風景了。勒住了馬,環顧四周,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置身於一個陌生的環境中,我想我是迷路了。

猶豫了一會兒,我轉過馬頭,徐徐向前而行,太陽一如往日般照耀著,路旁的屋舍、柳樹緩緩移動,周圍的一切似乎熟悉卻又陌生,靜默之中仿佛隱藏著難以昭示的玄機,我在哪裏呢,我在哪裏呢,我不停地問自己,心中充滿了莫名的惆悵、焦慮和一絲絲恐懼。

周圍無處不在的靜默讓我難以忍耐,於是我揮鞭在馬臀上一擊,馬兒迅疾地奔跑起來,我不知道它將帶我到哪裏去,兩只眼睛竭力向四周張望著,希冀能尋到一個熟識的標記,可是沒有。伏在馬背上,在風馳電掣的馬蹄聲中,我的心裏充滿了絕望,直到在面前出現了一株丁香樹和一角閣樓的剪影。

是真的嗎?我有些不敢相信,但丁香淡淡的清香已沁入了我的心脾,無可置疑,馬兒漸行漸近,我已看到了如雪的細碎小花和翡翠一般新綠的葉子交互掩映,在陽光下絢爛異常,我的手摸到了老樹粗糙的表皮,我想這棵樹該有幾百年了,不知為何,心中突然一慟,眼睛竟然有些濕潤。

花蔭下有一口古井,井旁有一個小小的亭子。我將馬拴在亭子的木柱上,去井邊洗了一把臉。環顧四周,很快我就看到了夢中自己所站的地方,我走了過去,站在那裏眺望那個讓我魂牽夢縈的閣樓,卻意外地發現那個閣樓並非閣樓,而是一座鐘樓。在我發楞的當兒,一個蒼老的和尚佝僂著身子拾級而上,不一會兒,在我耳畔就響起了寥遠而幽長的鐘聲,鐘聲牽引我的思緒到達了遙遠的地方,當我醒過神來,內心充滿了疑惑與惶恐。

我沿著院墻往前走。走了很長的路,才到達正門。那是一座寺院,高懸的匾額上寫著:白馬寺。

正在怔忡之間,一個小和尚走過來問我,施主要做法事嗎?

我,我找一個白色衣裙的女孩兒。我不安地回答。

施主想必找錯地方了吧,小和尚兩眼上下打量我一會兒,又對我說,敝寺一向門規甚嚴。

我一時窘在那裏說不出話來,望了望那座鐘樓,問他那是一座鐘樓嗎?

已經五百多年了,小和尚冷冷地回答,又說,施主若無他事,就請自便吧,說畢轉身走了回去,不再理我了。

我百無聊賴地站在那裏,發了一會兒呆,便走回去了。坐在亭子裏,望著滿樹繁花,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此時日已正午,雖是初春,卻也有些燠熱、疲憊與勞累襲來,在恍恍惚惚中我進入了夢鄉。恍惚之時,我還有些欣慰,我想我或許可以見到她了。

情形卻是兩樣。

我夢見自己成為另外一個人,是另外一個人還是自己我也分辨不清,仿佛是在京師的大道上,而我似乎中了狀元,頭上簪著紅花,腳下跨著大馬,為許多人簇擁著,到四處遊逛,我見到了街上洶湧的人群和他們眼中羨慕的神色,心中不禁有些得意,卻也似乎有些後怕。

模模糊糊中,我又披紅戴綠回到了家裏,我看到了省城裏的大小官紳都來祝賀,各種禮物堆積如山,讓我和父親應接不暇,如此喧囂的日子似乎持續了很久才平靜了下來。

一個晚上,送走了客人,我和父親坐在客廳裏喝茶,父親看著我,說,孩兒,你可為我們家裏光宗耀祖了。他的臉上寫滿了得意,這樣的話他說了已有多次,但我聽得出,每次都是由衷之言。

母親仿佛想到了什麽,突然問我說,去年我在白馬寺許了願,明天你到白馬寺去還願請香吧。

我點點了頭,答應下來。

第二天我騎了馬,率領侍從浩浩蕩蕩去了白馬寺,寺裏的和尚接待得甚為殷勤,但他們唯唯諾諾的姿態卻讓我感到不舒服,進香還願之後,在和尚們恭謹的陪同下,飲了一杯茶,隨後就打道回府了,謝絕了早已準備好的午膳,雖然他們極力挽留。

寺外的風光分外旖旎,雖是山野,卻也別有一番趣味。行不多時,遙遙望見一株枝葉婆裟的丁香,旁邊隱隱約約有個亭子,配合起來,竟是一幅絕妙的水墨。我揮鞭一指,對下人說,咱們到那裏去歇息。

來到亭子的近前,我見到柱子上拴了一匹白馬,一個少年正伏在石桌上酣睡。我下馬的時候,聽見下人正在將他喚醒,我來不及去阻止,那個少年已經站起來了,惺忪的雙眼茫然四顧,似乎被從夢中驚醒了似的。

我聽見下人說,哪裏來的小子,敢在這裏睡覺,不知道我們少爺要在這裏歇息嗎?

少年終於清醒了過來,似乎被這句話激怒了,睜大了眼睛,憤憤地說,你們少爺是什麽人,我在這裏睡覺跟他什麽關系?

你敢侮辱我們少爺?

呵呵,我們少爺可是新科狀元……

我聽見幾個下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圍了過去,似乎就要動起手來,我忙走了過去喝住他們,給那少年拱手作揖道,下人不識禮數,請不必見怪。

少年看了我一眼,拱手還禮道,請不必多禮,只是賢仆過於倨傲了吧。他面容清秀,態度不卑不亢。

說完他闊步走向那匹馬,解下韁繩,飛身而上,回首向我一頓說,後會有期。說畢,轉過臉去,揮鞭一擊,馬便如騰雲駕霧一般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間奔馳而去。坐在亭子間,凝望著他騎馬而去的背影,我心裏有些異樣,我看到在西斜的陽光照耀下,他的背影越來越小,直到最後變成一個小黑點,一陣風吹過,便在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Views: 86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