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條山的農民玩一種推石子的遊戲。兩個人在地上畫一個正方形,中間打一個叉,連上四角就是棋盤。然後你用兩個石子,我以兩個棍棍當棋子,你推我堵走起來,簡單而有趣。當然也下象棋。知青的到來使村裏的象棋愛好者棋藝大長。我們隊六個男知青四個下棋,一個較厲害,三個水平相當;但是贏貧下中農還是綽綽有余。這多少讓勞動處於下風的知青找回一點面子。

 縣裏每年舉行象棋比賽。冠軍是北京知青,叫郝鐵揚。他不是跟集體來的,是從內蒙轉插回鄉的知青,聽說小時候拿過北京西城區少年亞軍。郝鐵揚的父親據說十三級,縣裏對他也是另眼相看,所以早早安排了工作,在某廠當電工。電工本身事情不多,遛遛逛逛,他就到處訪高人切磋棋藝。不知聽誰說,三門公社有個劉念春,下棋挺厲害,就到處找人引見。

 劉念春是北京53中的高中67屆高才生,因為出身問題,既不能上大學,也難以安排工作,只得天天扛著大鐝頭種地。聽說他爸是司徒雷登的學生,應該是個很大的知識分子。你想這司徒雷登是毛主席點名別了的人,劉念春的處境就可想而知了。那年春節,劉念春還在北京探親未歸,這郝鐵揚的邀約就寄北京去了,無論如何回來時發個電報,他一定要親自到三門峽火車站去接。果然,劉念春來的那天郝鐵揚真去三門峽接了。這可真不簡單,縣裏插隊知青連北京的帶天津的1400人,在縣城工作的也有二、三百人,讓郝鐵揚如此器重的還只有劉念春一人。

 那時火車從北京到三門峽需要開17個小時,火車上必須過一夜。中午1點多到,順利的話,坐擺渡過了黃河到縣城得三點以後。那時買不起臥鋪,人還多,來回來去要帶很多東西,坐火車是很累的。劉念春昏昏沈沈的到了郝鐵揚的工廠宿舍,吃了飯,就要開擂。劉念春說不行,我一夜沒睡,你讓我歇會行嗎?好好好,你在我床上躺會兒,我給你沏杯茶,你想一屋子觀擂的,劉念春能睡著嗎?躺了一會,起來喝口水應戰。

 郝鐵揚宣布:諸位,看,行,誰他媽也別說話,是要說話,別怪我不客氣!這可不是趕廟會,這是正式比賽!嘿嘿,就得象鐵揚這樣,要不雞一嘴鴨一嘴就亂了。棋迷們還就是服氣鐵揚,一屋子人跟沒人似的,鴉雀無聲。裁判宣布開始,兩人你來我往殺將起來。下了不到三個小時,郝鐵揚連贏三局。這戰績對劉念春來說從未有過,不啻受胯下之辱,就是再有涵養,臉上也有點掛不住。就說,今天我也回不去了,你給我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咱接著練。郝鐵揚欣然應允,他也知道今天多少有點乘人之危,如果不同意,會讓人恥笑。

 第二天,比頭一天人還多,經過廠裏同意擂台賽搬到了會議室。又一番昏天黑地地廝殺,下了近五個小時,劉念春力取三局,郝鐵揚惜敗,可見還是劉念春厲害,而那郝鐵揚也非等閑之輩。兩人回到宿舍,坐著喝茶聊天。

 兩人是惺惺相惜,好漢英雄。聊著聊著,那劉念春忽然盯住郝鐵揚不動。楞了片刻,鐵揚笑了:怎麼,要給我相面?誰知劉念春竟說:你眉心發暗,定有一災!郝鐵揚哈哈大笑,你看咱是信這玩藝兒的人嗎?劉念春說,你還是小心點,危險的活別幹。郝鐵揚又一陣大笑。

 一天早上剛上班,有人告訴郝鐵揚去廠辦公室,說廠長找他有事。剛推開辦公室門,就有兩個穿藍色警服的警察上來把他拷上了。你的案子犯了!怎麼回事?郝鐵揚一頭霧水,根本都沒反應過來。原來,郝鐵揚在內蒙插隊時交了個女朋友,後來不明不白地死了,屍體是在一口枯井裏發現的。緊接著郝鐵揚就轉插回了自己的老家----山西。警方調查時,原先隊裏的知青有三個人作了對郝鐵揚不利的證詞,於是內蒙警方與山西警方聯系,決定逮捕郝鐵揚。

 事情發生後,廠裏說什麼的都有,但是最多說鐵揚狂妄,誰也不相信他會殺人。倒是劉念春名聲大噪,整個縣城都嚷嚷遍了:那個下棋的知識青年會算命,會看相,神啦!

 我和劉念春較熟,後來縣裏一中聘他交初三語文,我當時已調到文化館,僅隔一條巷子。他幾乎每天都要去我那。聊天,下棋----不過我這棋就沒法跟他下了,必須讓子,只有讓一套車馬炮,我才能順利贏他,很沒勁。他天天早上起早練氣功,還拉著我練,我這人幹什麼都是虎頭蛇尾,只練幾天就撤退了,可是他不,從不間斷,身體也特棒,還練拳,很地道,在三門峽有一次打公用電話,遭四個小痞子襲擊,他都沒吃虧。

 他很窮,據說北京的家被抄的一幹二凈,象現在銷售的毛坯房。他見誰都很謙恭,沒有多少話,在我的印象裏他好像永遠穿一身洗得發白的四個口兜的那種上衣,但很幹凈。同樣,關於他的家庭情況都是聽其他同學說的,他也從不提及。他留著短短的平頭,已經花白,布滿滄桑。我問郝鐵揚的事,他只笑,不說話。

 人們說郝鐵揚完了,因為那年頭冤假錯案特多;然而事情並沒有象人們預計的那樣,而是忽然出現了轉機。郝鐵揚在看守所坐了僅二十幾天,就被釋放了,說是內蒙那頭把案子破了,真兇已經伏法。因為郝鐵揚老家是我們縣的,親戚很多,所以在看守所裏也沒受什麼罪,只是受了一場虛驚。

 郝鐵揚出了看守所先找劉念春,非問他是怎麼看出來的,這叫劉念春沒法回答。你說不靈吧,郝鐵揚進去了;你說靈吧,進去沒幾天又出來了,毫發未傷!他還是笑,不答。郝鐵揚不依不饒非讓他說,劉念春沒辦法了,最後說了一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郝鐵揚也笑了,說,對,我是福,不是禍!哈哈哈哈!然而一年後當郝鐵揚想起劉念春這句話時,竟嚇得魂飛魄散!

 兩人此後參加了一次地區舉辦的中國象棋比賽,劉念春拿了第三,郝鐵揚拿了第七。

 1979年劉念春辦病退回北京,檢查身體時沒毛病,這怎麼辦?他叫我給他出主意,我想了半天,沒別的辦法,只有一樣----改體檢表。我改的天衣無縫,誰知他看我改著很容易,竟在交表前又偷偷改重了一點,遺憾的是改臟了,露了馬腳!又找我來了。你幹嗎畫蛇添足?我很埋怨他。他說,唉我不是想重點好批嗎?……

 真是當事者迷,那麼聰明的人此時竟也亂了方寸。後來我倆商量找老陸(知青辦主任),實話實說,爭取同情。反正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老陸真是好人,非常善良的一個女人,四十多歲。聽完劉念春的哀求,竟然沒有任何斥責的話,甚至連批評都沒有,就把表收了。過了幾天,通知他辦手續。我們很多知青提起幾任管我們的知青辦主任都是非常感激,因為他們從來不難為我們,總是盡可能幫我們,這也是我們懷念中條山的原因所在吧。

 劉念春走了,郝鐵揚沒了對手,感到很空虛,好在每年要回北京看父母,就順便找念春下棋,兩人還能見面。然而有一天晚上下大雨,廠裏突然停電,一查是電路短路,郝鐵揚去配電房維修,起了大火,幸好還有別人在場,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但有一只手不能伸直,臉部已是面目全非。縣裏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們又到處嚷嚷,說劉念春給郝鐵揚相面說的是這次大火,應驗啦!小縣城沸沸揚揚地傳播了好久。

 1992年,劉念春攜夫人海燕和我好友李琨來我處看我。此時我已調回河北11年,多年不見,感慨萬千。李琨說,劉念春蹲了好幾年大牢,是為了西單民主墻的事。現在好了,下海經商了。我驚奇地發現,劉念春一頭烏黑的頭發!這是怎麼回事?他露出那熟悉的微笑,憋的,他說,一進去就給玩一個大禿瓢,後來長出來的就全是黑的了!太拍案驚奇了!

 念春原來的夫人屈於各方面的壓力,於念春入獄後的第二年提出離婚。新夫人海燕才22歲,軍人家庭,很乖巧的一個女孩,不知吃什麼東西了(念春語),非要嫁給他不可,因為這事她跟家裏鬧的天翻地覆慨而慷。

 2005.10(愛思想網站 2013-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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