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來我一直在端詳著自己的妻子……”石井博士到庭院裏去,一邊走,一邊在腦子裏浮起了平時沒有想到過的念頭。他來回用兩手使勁地搓揉著剛剛剃得很光的下巴和兩頰,搓得面頰泛起一片血紅色。博士總是習慣於自己刮臉。冰涼的雨已經停了。博士在一塊石頭上脫下庭院木屐,光起腳來,掖起單衣下擺,開始散步了。八仙花噴苞盛開,好像密密實實簇擁在一起的花束。博士打這兒走過時,這一帶黑黝黝的樹幹一直濕到了樹根。每當他著實地踩著冰涼的、潮濕的庭院裏的土地,就覺得有一種難以說明的力量和快感湧上心頭。正巧那時夫人站在廚房的窗邊,在那兒眺望剛剛放晴的陽光,看著被風吹落的樹葉上的水珠子。博士走到水槽跟前,準備洗腳上的汙泥,這時夫人吩咐女仆往丈夫的腳上倒水,自己親自給送去幹的擦腳布。就是在這種場合,博士也總是冷冰冰的,他的習慣就是這樣。不論在什麽時候他總是同樣的態度,同樣的親切,同樣的冷冰冰。這位博士難得在水槽跟前呆那麽久,他用深沈的音量,低聲唱著得意的民謠曲調。
 
“你在唱'追分'啊!”夫人微笑著說。每當丈夫哼著歌曲兒,就是他心情最好的時候。石井夫人是個連遮住後頸的那種蓬松的發型,都要趕時髦的婦女。綠翡翠寶石裝飾在她的頭發上,顯得格外調和。只要一看那富有光澤的頭發,就會使人想起年華正茂的那種女性。結實肥胖的身體,穿著好像很涼爽的藏青色的薄絹服裝。那色調重合的深處和淺得好像透明的色彩,都非常適合雖然肥胖但仍不失為姿態柔媚的身材。夫人不遜於身體健壯的博士,有著一派嬌嬈多姿的女性體格。吃午飯的時候,博士卷起袖子和夫人一起用餐。博士並不拿筷子,用手抓著開始吃飯。
 
“哎呀……今天這是怎麽啦?”夫人怔住了。
 
“沒怎麽呀!每天翻來覆去幹同樣的事,豈不是無聊嗎?不用筷子不能吃飯,恐怕沒這種道理吧?”博士用爽朗的聲調這麽回答說。簡直好像從風俗迥然不同的地方來的野蠻人,不管是鹹菜還是什麽東西,都用手抓著咯吱咯吱地吃著。博士的胡鬧,使夫人笑了起來。然而比起他平素冷冰冰的態度來,還是使夫人高興的。博士使夫人吃驚的,並不只是這種胡鬧。八年的期間,夫人服侍著很難討好的丈夫,一直度著美中不足的歲月,可是還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無所顧忌地在丈夫的書齋裏呆過。
 
“真的,您今天這可到底是怎麽啦?……”夫人像做夢似的說。從這一天起,夫人不再害怕丈夫的書齋了。哪怕是博士一個人單獨關在屋裏,專心致誌地伏在書桌上的時候,夫人也會來到博士身後,用兩臂抱住丈夫,親熱地把臉蛋兒貼過去。博士親親熱熱地對待夫人,夫人當然也會以同樣的態度回報。有時候,夫人把博士的高大身軀背在自己的背上,在裝飾精美的百科全書的書架前,趔趔趄趄地繞著圈兒走動。但是,就是在博士興奮不已的時候,他也絕沒有忘記控制自己。八年來一直端詳著夫人的他,這時才開始認識到,使夫人感到無限喜悅的是什麽了。他開始明白,自己的妻子也是一個與其說她喜歡受到最有禮貌的尊敬,倒毋寧說是更盼望被人粗魯擁抱的一個女人。有時候,夫人好像古代的顯貴婦女所描繪的故事裏的好看的翁丸③,到博士的書齋裏來嬉戲。只是她那脈脈含情的女性的臉上有些紅暈。博士的身體漸漸蘇醒過來了,通過眼睛、耳朵、頭發、鼻子、皮膚以及其他部分,他懂得了從前不懂得的和夫人同枕相愛的事。那一年的夏天特別悶熱,有時他在夫人懷裏低低啜泣,仍不足以盡興;有時他情愁愛恨寧願同死同亡。就這樣送走了熱得像蒸籠似的,滿天星鬥的而又短暫的好多個夏季夜晚。那是一個朦朦朧朧將要破曉的早晨,博士早就養成了一種習慣,每天一早起來先打開一扇防雨板,然後再躺下。博士一覺醒來,防雨板的隙間已經大亮了,他照往常那樣,起來打開了窗子。青白色的晨光,投射到屋子裏來。夫人還在睡著,在夫人身旁,博士深深地感到了悲淒的孤獨。

註:①庭院木屐是日本人在院子裏走路時穿的木屐,做工比一般上街時穿的木屐粗糙一些。②'追分'是日本信州追分地方的一種民謠。③翁丸是狗名,見日本十世紀末葉的女作家清少納言所諸《枕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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